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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张爱玲画语(7)

生命来到你这里。生命的图案,只能描摹,静静等待轮回。

如果还有力量令死亡迟疑的话,那就是爱!一九二八年,爱玲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女人——母亲和姑姑从英国回来。父亲发誓痛改前非,进了医院治疗。这种改变,在我看来更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忏悔。除了忏悔,也许还想挽回与妻子之间摇摇欲坠的感情。可是,他最终也没有改掉自己的毛病,又故态复燃。他和她之间也无法再挽回。一九二九年,他和她离婚,时年爱玲九岁。

一个人的个性从年幼即开始被塑造,长大后再经环境磨琢定型,一路走过去,除非日后历经大的磨难变故,否则不能动摇其根本。像我自幼好强的个性,铸就的棱角,就不是轻易可以打磨得平整的。也像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的印象,以为英格兰是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即使后来母亲告诉她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却始终无法矫正最初的印象。因为那是她记忆最甜蜜温暖的一种印象。

母亲归来,父亲妥协,大人逼仄尴尬的情感拉锯战中,竟然留出了一丝空隙让小孩繁衍无根的快乐。爱玲因此度过一段朱红色的快乐时光。她看见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爱玲开始学画,弹钢琴,学英文,为了一朵枯萎的花而落泪,开始扮演母亲所期许的淑女。或者真是淑女呢?如果岁月静好,没有后来的波折,爱玲在这样富贵优渥的环境里长成林徽因式的淑女、陆小曼似的才女,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世界会少一个张爱玲。

她开始显示自己聪明早慧的一面,开始了她才女历程。三岁能吟“商女不知亡国恨”,七岁熟读《红楼梦》,开始写章回小说。这些并非因为早教,而是天生聪慧,事实上,她的教育环境并不好,虽是书香门第,但父母经常为她剧烈地争吵。父亲不赞成她上学。

或许有耳濡目染的因素,但是更多的是生命内在的驱策,读书好象是渴了要喝水。她的文字有慧根,仿佛有天生的灵力,毫不费力的驱策它们,布阵行军战无不胜。她又好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生下来便全副武装,破开众神之王的脑袋跳出来,百无禁忌却又理所当然。

优秀,也许是出于勤奋,而卓越则定然与天分有关。否则那么多人,接受那么多的文学启蒙,却难得出现第二个张爱玲呢!

短暂的两年,温暖了一生。那两年在她的灵魂里烙下了无法覆盖的印记。

几乎所有的作家都要从自己的童年经历里抽取感情和记忆。要打动别人就要折腾自己,写作是绝望的慢性自杀,无法被饶恕。爱玲的后来,阴郁而光明凝练的文风,隐约就是这段岁月的抽象延续。

朱红色的快乐,渐渐紧缩成心口的朱砂痣,或者项上的鹤顶红。

去家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玉树后庭花

厌一个人时,又何其坚贞强硬,自然他的好亦成了浮云遮日,总是看不到。譬如,人们因为喜爱爱玲的缘故,又因着爱玲写了“私语”,倾诉了年少时被父亲责打拘禁的往事,她的父亲张志沂和她的继母孙用蕃就化做了专制势力的代表了,仿佛天生是来打压爱玲,折磨爱玲的。

“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爱玲这些忧郁的基调更是这些观点最权威的注解。

我却始终不以为然,相反觉得,没有张志沂也就没有爱玲的文才惊世。母亲黄逸梵留洋走得早,那时爱玲只有三四岁,再多的熏陶和教导,也只如记忆里的一脉温香,淡淡的,起不了什么作用。后来她几番来回,黄鹤一般,更是踪迹渺然。

这期间总是张志沂与爱玲在一起的时候多。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鼓励她读书,甚至孙用蕃对爱玲爱书成癖颇有怨言时,他还出言回护。

可以想象,几十年前,上海张公馆昏黄的书房里,也曾有父女俩并头谈书论文的温馨场景。他也必像一个严肃温和的父亲一样,为女儿的天赋微微惊讶,轻轻惊喜。爱玲的小说受《红楼梦》影响深远,家藏的石印本也应该是在他的指导下开始读,慢慢浸淫其中的。他为她打下的根基,与黄逸梵赋予的个性一样,惠泽了爱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