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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缓缓,在彼淇侧(80)

作者: 闻今暮 阅读记录

接下来说出的话安抚了尚老爷的拘谨,更加重了他心底的那份不安,“我曾有一位结发妻子,他不是女人,是名男子,他叫尚关,曾做过我的山长,后嫁于我为夫人,他,正是你......”

“来了只小狐狸。”孟婆缓缓转过身子,路的那头青烟袅袅。

“孟婆,你可曾见一男子久久徘徊不肯转世?”

那位把碗递给世间行人的老妇,发髻梳得干净利索,右手腕上缠半条破旧红线。

“你命数未尽,来地府作甚?”孟婆就这么望着他,也不诧异他是何人又为何而来,淡淡的,仿佛在对一位老朋友交代,“投胎之人谁不是满心期盼着什么,不肯喝汤,不肯过桥,日复一日的,痴儿啊。”

“他不一样,他一定是等的最久的一个。”我信誓旦旦,满眼的光比岸上的曼珠沙华还要明艳七分。

“你信一个人?”孟婆反问。

“只是信他而已。”我点头,“他说的我都信,哪怕是骗我的我也信。”

“生老病死转世轮回,是天道。凡夫俗子等得再久又能如何?你我又岂能对抗天命违反天条?你所找之人早就转世了,去寻他下一世吧。”孟婆对我笑,又往汤里加了一味苦。

整个冥界都是孤魂野鬼,但这里没有尚关。整个人间都是行尸走肉,那里也没有尚关。

我喝了孟婆一碗汤,味道酸酸的,像没发酵好的风入桃,“你骗我。尚关还没见到我怎么会走呢?”

喝的半醺,看见一身挺拔风姿,白衣卓卓,我就对着那处笑个不停,“卿卿,我来找你了,对不住啊,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你得等的多着急啊......

我给你寄了好多东西,你收到了吗?我到地府了,你在哪呀?

这里风好大啊,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去青丘,去长安,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好不好?

小输以后听山长的话,说什么都听,所以山长可不可以不要丢下小输?我们以前住在大山里,一起做过许多事,你还记得吗?

当年我种的那颗枇杷树,今年又结了好多枇杷,我回去看了,依然是整片山长得最好的一颗。以前我叼一个黄枇杷睡在树丫上,看你下地耕作,赤脚光膀,哈哈,我还记得你红透的脸,蝉在唱歌,它们唱的没我好听,你听我唱给你啊:

拜什么女娲娘娘,听什么天不可违,许伊山盟海誓,愿与伊人天长地久,心悦卿,心悦卿,唤我一声夫君,再唤我为夫君......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久到都像上辈子的事了,你走的太急,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下次等等我吧,我和你一起走。

尚关,我找你来了!你看看我啊,你回头!快回头!尚关,尚关,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那影子突然就不见了,我止了声,清泪掉个不停,蹒跚着对那空无一人龇牙咧嘴,忆起初见对他耀武扬威之态,排山倒海袭来的撕心裂肺,痛得我蜷缩紧身子,泥土腐烂冰凉,青衣终究成了灰衣,我又笑又哭,像个疯子。

原来,真有人喝完汤还什么都不忘。刻骨铭心,不过如此了。

孟婆什么也不问,仿佛早已洞悉天意。她用她那把很长的勺子,伸进忘川舀水,一搭一搭的盛上来,流过了葫芦瓢,流过了狐狸脚,流过了彼岸花。

“下一世吧,有什么话等下一世再说。”

一回头,她对我私私窃语,又好似喃喃自语,“多好啊,很多人等不到下一世了。”

那里的风好大,前方黑茫茫一片,吹不乱她的发髻,唯独那根红绳,孤零零的,飘啊飘啊。

“不等,他等太久,我欠他的。”

尚郎秋种枇杷,来年花开枝桠。栽树五月熟,数载不愿掇。何日,何日,故人才能归去。

曾经有人在河边丢了一把扇子,展了半面,积满尘灰,字迹难辩。

我走过青石小径,彼岸的花都开了,我把它捡起护于胸口,攥得骨节发白。

“孟婆,你的汤,真难喝。”塞一把糖子进口,甜腻粘牙。

我站在忘川边看水,看了好久好久,那混浊的,猩红的河水。跳下去,便是情深不死,生生世世。情到深处就变成了一群爱而不得的妖魔鬼怪,它们不甘,愤怒,挣扎,声声入地,浪浪滔天,可我还知道,里面有一位如砗磲般,洁白无瑕,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呆在水底任千年岁月冲刷,一生只为心中的执念孤注一掷的仙人儿。

“我已经见到你了。”耳畔仍旧吵闹,天青了,心如亘古的忘川,平静微澜。

尚关睁了睁眼,起风了,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把天空打得支离破碎,乌云散开,一片毫无生机的白茫茫,他努力去嗅彼岸花香,于是他听到了心跳声,强而有力的跳动着,离他越来越近,如遭雷劈般,脚下生根,嘴半张,明明是欣喜的,却不敢期待,只能眼睁睁看着岸上,终于他看到了,便一眨不眨的死死看着,他泪流满面,他一遍遍低声喃喃,小输,小输,小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