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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起(196)

“少给你东西了吗?”师烨裳降下车窗,面上有些不耐烦。她不喜欢等,也极少有人让她等。其实汪顾也不喜欢等,刚才是烧腊没出炉,迫于无奈而已。但现在,她们两个都在等,一个等着看对方变化,一个等着对方心意明朗。

“没。”汪顾并不多话,只专心致志地翻袋子,脸上严肃得快要结出冰来。

又过去大概十几秒,她突然对着袋子笑了起来。弯下腰,抬头,她盯着师烨裳道:“闭眼睛。”师烨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好皱着眉闭起眼睛。“张嘴。”

师烨裳心想眼睛都闭了,再张个嘴也是顺水行舟的事,于是乖乖张开嘴。然后,一个温热的东西被塞进她唇间,进而挺进牙关,触碰到她的舌尖,再慢慢被推到她舌面上。她闭着眼睛不动作,黑暗中,耳边传来汪顾着急跳脚的声音,“笨蛋!嚼啊!叉烧!”她这才闭着眼嚼了起来。

蜜汁叉烧,她第一次吃它的时候,是在香港。香港有无数烧腊店,她已经记不清张蕴兮究竟是站在哪家店的门口把两块叉烧塞进她嘴里,在她嚼到一半时又喂她吃了一颗咖喱鱼蛋,她只记得那年她还是个高中生,每天被张蕴兮牵着东逛西逛,走到哪儿都有人说她们两母女长得不像。张蕴兮一听这话,肯定黑脸,可她却笑得非得捂住肚子才能平复那些因大笑而起的酸痛。回到酒店,她会幸灾乐祸地去哄张蕴兮,张蕴兮瞪着眼睛,咬住下唇,就是不说话。她心疼,想用一个极尽缠绵的深吻融化张蕴兮的郁闷,可每当两人唇齿相接,不用一秒,张蕴兮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真面目,将她年轻的身体按在床上,一次又一次……

后来,她终于想通张蕴兮之所以一生气就会坐到床边的原因,但那时,她已经再没有机会去哄那个鼓着腮帮子坐在床边假装生闷气的张蕴兮了。

“哎哟哟,又哭了啊?快关窗!快关窗!耳朵真尖,那么远的鞭炮声都能听见。”汪顾一拍车门,师烨裳猛睁开眼,恰好看见汪顾拎着两袋烧腊,佝偻着背,急急忙忙从车前绕过的身影。“胆小鬼,爱哭包,”汪顾上了车,第一件事便是升起师烨裳这侧车窗,第二件事才是把烧腊放上窄小的后座,“这下听不到了吧?不怕了吧?不哭了吧?”

汪顾掰转师烨裳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师烨裳确实不哭了,但她的眼神空了。汪顾透过她清澈的瞳仁,似乎可以看到她心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前,汪顾不懂这些,可经过上一个半年,那可怕的几个月,她几乎熟悉了所有相关悲伤的情绪。师烨裳此刻的眼神,正是她曾经在镜子里见过的,自己的眼神。空空如也,视物无物。一对眸珠干涩得黯淡发灰,连持续不断的泪水也无法滋润它,所以才不哭了。

“又想她了?”汪顾捧着师烨裳的脸,轻声问。师烨裳眨眨眼,眼眶中的小世界一瞬恢复清明,点一点头,她看着汪顾沉默不语,只继续去嚼嘴里那块已经被她含得失了味道的叉烧。汪顾叹口气,于心不忍地在她隐隐鼓动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边,小声却坚定道:“不要绝望,她派我来守着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当成她,因为我本来就是她的延续。”

“真的吗?”师烨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矛盾至极的微笑。

汪顾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苦笑一声,垂下头去,“不是。”

没想到,在这之后,师烨裳会拍拍她的肩,绝无仅有地“牵”了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地盖住而已,但汪顾兴奋过度地认为是牵,那就是牵吧。

“幸好不是。如果是,咱们就完了。”

汪顾猛抬起头,对上师烨裳的笑脸。这是汪顾第一次听见师烨裳说“咱们”,她从她脸上看见一种堪称“深感安慰”的表情,她难得一次对她笑出了真心。追求自我肯定的人性本能逼迫汪顾傻傻地开口追问:“你是不是怕伤害我?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喜欢我?”

师烨裳的肩膀抖了一下。随后她用平静的语调正面回答了汪顾的问题,“是,都是。”

汪顾心里一阵狂喜,反握住师烨裳冰凉的手,发表总结陈词般道:“我发现你每次为我亲妈伤感之后就会变得十分坦白,坦白到一点儿也不像你的地步。”

“怎么?我在你印象里,一向是个满嘴谎话的人吗?”师烨裳歪着头,笑笑反问。其实她也知道汪顾说得没错。只有在想念张蕴兮的时候,只有在那些数不尽的“追悔莫及”散去后,她才会想起“珍惜眼前人”,而不是任由自己在混乱的思绪中将她们推开。

汪顾倒是从不认为师烨裳会对她说谎。在她印象里,师烨裳永远不做没必要的事。一个谎需用百个谎来圆,师烨裳这种聪明到无可救药的人一旦说谎,便意味着阴谋,而如果师烨裳对她汪顾有阴谋,那她真应该放串三千万头的鞭炮来庆祝!哦,不不不,不能,鞭炮会把阴谋家吓得泪奔,还是改放烟花庆祝吧!……放个烟花总不会让某人内牛满面吧?

汪顾想着想着,又开始径自眉飞色舞地演变脸,一会儿沉思,一会儿郁闷,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狂喜……师烨裳忆起那幅“水浒群英脸谱图”,也不等她答案了,自顾自地捂住肚子,窝在座位上笑得浑身发抖——拜汪氏魔法所赐。

“你是妖怪啊妖怪!哭一阵笑一阵的!”汪顾不知自己失态,还道是师烨裳故意拿她取乐,小小的火气蹭地上头,一向不敢当师烨裳面提及的“妖怪”二字手拉手,跳出口。三秒之后,师烨裳捂着嘴,眯着笑出泪的眼睛,在笑的间隙,偷一口气,极力端出威胁的口吻,“小飞象,你叫我什么?”

192——容——

汪露为了逃那顿冰激凌和蛋糕的账单,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提前开溜了,汪顾准备在晚饭桌堵她,用那张高额发票吓死她。

从烧腊店返回汪家,途中会路过一所市立儿童福利院,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向阳花儿童福利院”。汪顾那个俗人喜欢叫它“向日葵”,进而把院里的孤儿们称为“葵花籽儿”。就是因为有它,师烨裳在节前才敢买下那两排货架上的奶粉饮料,否则买回家都不知道该堆哪儿好,又不能真的拿来垒墙。

“不知道那些饮料够不够他们过节。”师烨裳放松地将头侧靠在车窗上,害汪顾一路开得小心翼翼,生怕过个什么坑啊坎啊的就把她那颗脆弱的脑袋又磕出个洞来。

“应该够吧,院里总共才六十几个孩子,你买了八百多瓶饮料,一人分十瓶都够,三十到初三,四天,每天三瓶,富富有余。”说是这么说,汪顾可也不敢全然肯定,贪官污吏海了去了,福利院也有蛀虫,要是院长保育员守门大爷那些个货一人往家里搬几箱,分到孩子手里的,能有一人一杯就不错了,“嗯……时间还早,要不咱看看去?如果他们没喝上,现在打电话给超市调货应该还来得及。”

师烨裳果断应一声好,满脸不安的样子,汪顾知道她又爱心泛滥了,呵地一笑,压了压油门,不再慢悠悠地晃,直奔福利院而去。

下午五点,阴了半日的天又晴开去。可这点钟晴开,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把那张靠在车窗边,一贯苍白的脸晒得红润些,反而还会令它担上晒伤的危险,万一再晒化了……汪顾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地对着老天发愁,差点因此开过站。

进了福利院,师烨裳立刻显出些兴致勃勃的味道来。汪顾发现她的表情简直就与当初在名犬展览会上那会儿一模一样,不由摇头叹息着“这是个人畜不分的家伙”,一手牢牢抓紧师烨裳,免得她真的毫无预兆地捡个娃娃回家当狗养——不是不能养,而是不能当狗养。师烨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儿还能养孩子呢?虽然她完全符合国家规定的收养人条件,但若把孩子交给她养,那景象肯定惊悚,搞不好就悲剧了,再搞不好就惨剧了。

两人各怀鬼胎地走在通往儿童活动室的阴冷走廊里,师烨裳突然指向旁边窗内一排躺着小娃娃的童床,挑衅般笑道:“小飞象,听伯母说,你当年就像那样穿着开裆裤趴在床上露个屁股等伯母去抱你呢。”汪顾朝她一吐舌头,牵着她走到窗前,隔着双层玻璃向里瞧:育婴室里的孩子并不多,女婴穿着粉黄色保育服,男婴的则是粉蓝色。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女婴明显是大众,仅有几个男婴点缀其中。仔细一看,还有一个先天手足畸形,一个先天头骨塌陷,相形之下,女婴则是个顶个的漂亮水灵,该吃手指的吃手指,该唱大戏的唱大戏,一双双眯成细缝的小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汪顾也忍不住“泛滥”了。“妖怪,你可别动那收养孩子的心,要收也得是我收。”汪顾说话时,口中吐出的热气呵上面前玻璃,蒸起一块不均匀的白雾,白雾旁,有个纤长人影,汪顾语毕,“人影”收起笑脸,故意冷着强调问:“你叫我什么?”

“妖怪,今后就叫你妖怪。”汪顾饶是大胆,刚才在车上被师烨裳笑着一顿暴打,这会儿她还敢说这个,纯粹作死来了,“妖怪、妖怪、妖怪……”她还在看小姑娘,完全没发现师烨裳正摸着下巴端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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