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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承(10)

饭桌上摆着五个碟子,碟子里分别装着连皮的整个儿红薯,连皮的整个儿黄瓜,连皮的整个儿土豆,连皮的整个儿茄子,甚至还有连皮的整个儿小南瓜...这叫人可怎么吃啊?

“我看那你最近走乡土路线,为了给你点儿灵感,我就把饭也做得乡土一点,咱、娘儿、俩、也体验一下西柏坡风情,不能总让深入农村的口号流于表面。”端竹习惯性地要去找筷子,可转念又觉这顿午饭是完全可以不用碗筷的,为了让节能减排的口号也不流于表面,她空手折回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着手剥起了土豆皮。

郝君裔哭丧着脸,指着土豆问:“土豆怎么吃好?”

端竹垂着眼皮答:“蘸盐吃好。”

郝君裔哭丧着脸,指着红薯问:“红薯怎么吃好?”

端竹摆弄土豆答:“粘糖吃好。”

郝君裔胃里开始泛酸水,可还是指着茄子坚持不懈地问:“那茄子怎么吃好?”

端竹将土豆皮收拢成一堆答:“蘸酱油吃好。”

郝君裔咬牙:“那黄瓜怎么吃好?”

端竹咬一口土豆答:“蘸白醋吃好。”

郝君裔扶住椅背:“南瓜呢?”

端竹嚼着土豆答:“蘸酸梅酱吃好。”

郝君裔破罐子破摔地想,也成吧,如果蘸点儿东西吃的话,味道应该都还能勉强接受,不至于让嘴里淡出个鸟儿来,便问:“作料都在哪儿呢?”

“理论上是这么吃好,可在西柏坡,你又不是□□,哪儿有那么多调料给你呢?只有盐巴。好好体验吧,娘。”

☆、小树

一顿堪称辛酸的午饭过后,郝君裔换起睡衣——还是那身棉布料子的趴趴熊——噗通一声倒进床间,捂着个丁零咣啷的肚子还要喝水。

端竹知道她是光吃碘盐觉得嘴里发干,可也不打算给她水喝了。

而郝君裔是很难自觉勤快的人,端竹不替她取水,她就守着那小半杯水很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欧美麻豆般的颀长身躯在床间侧卧着缩成一团,不像个女人,倒像只营养不良的大熊猫。几乎是用舔的喝完一杯水,她便抱着杯子不动弹了。

“郝君裔?”端竹试探着叫她一声。没有回应。端竹合起报纸走到床边,果然发现她睡着了。从她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唇前的玻璃杯壁上凝成白雾,缓慢而富有节奏的一呼一吸之间,白雾总在变化形状,却像放电影一般连续不断——端竹都看在眼里,可脑海中想的并不那么艺术。她看见气息是从郝君裔嘴里出来的,就开始琢磨郝君裔是不是感冒了,由于鼻塞所以才必须用嘴呼吸。

小心翼翼地把手盖到郝君裔的额头上,她试探了郝君裔的体温。但她的体温太高,对方体温太低,这就怎么摸都是凉的。想来,跟郝君裔在一起快有一年半了,端竹却从没怎么见郝君裔病过。两个十分健康的人在一起,生活中连点手忙脚乱的调剂都没有,日子真是太过乏味了。

前几天端竹忍不住问郝君裔,你病过吗?郝君裔想想,说,有一阵长智齿,总发烧。端竹一高兴,顺势问,烧到几度?郝君裔似乎对这个记得很清楚,立刻就可以答出来,三十六度五。还解释说长智齿都是低烧,这算低烧中的高烧,当然正儿八经发高烧时她也能烧到国际标准水平,不过只能偶尔一次,因为那实在是太难受了。多烧几次她就恨不能直接死了算了。

端竹不可置信地把电子体温计探到郝君裔耳洞里,一量,三十五度六,且郝君裔当时还躺在被窝里,体温应当比正常时候稍高一些,照这样讲来,三十六度五对她而言可不就是发烧了么?端竹想起人体的正常体温大约就是三十五到三十七度之间,往下是快死,往上就是发烧,于是她也给自己量了量,居然正好是三十六度五,而她是刚喝下去一杯凉水,体温照理要降——敢情老天爷是专门发她下来给郝君裔暖被窝的。实乃天作之合啊!

就在端竹怀古追幽,不胜唏嘘的时候,郝君裔突然动弹一下,竟是抱着杯子亲了一口。端竹看她一脸的舒适恬静,便不再琢磨她了,取走杯子,拿一只中号偏小的趴趴熊,放到她虚捧着什么的手掌里,正好将她手中空隙塞得严丝合缝,转而端竹又替她盖好被子,偷偷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继续温书。

下午,有郝君裔没郝君裔端竹都是一样过的,读书上网看报做饭,卫生倒是用不着她,每隔三天“组织”会安排人来打扫,她们的外衣外裤也都是送到洗衣店去清洗,这就使她愈发地觉得清闲,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养闲,活着就是为了享受,活着活着就越活越没意思了。

端竹有时候闲得太过,就会简短地做一番人生思索。而她的思索目标,大多数是关于郝君裔的人生。她现在感觉自己可以明白郝君裔为什么会养成这种心思沉重,却又对什么都不满在乎的个性了。

用她长久观察得出的结论来解释,郝君裔是个天生就不容易快乐的人。这种人的特征是嘴严,话不多,喜欢微笑,善于发呆,热爱争辩与不热爱争辩往两个极端走,思辨能力往往是很强的,却又可以长久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空。这种人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罕有兴趣。体育美术文学音乐没有一样能够吸引他们,其中个别甚至连正常人该有的三分钟热度都缺乏,表面看起来是喜静不喜动,但其实他们静得十分平淡空虚,很容易给人以孤僻鬼的印象。

至于郝君裔为什么会对任何事都显得满不在乎,端竹如今更是明白透彻了。她什么都不缺,又什么都不想要,那她还用在乎什么呢?她的日子过得太平静了,每天除了家就是学校,再要么是公司,活十年和活一天几乎是一样的,没有波澜,她也不想要那些波澜——眼下端竹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若不是她强撑着信念要学习,这会儿肯定是倒在床上陪郝君裔一起睡觉了。

“啊...”想到睡觉,端竹免不了就要近墨者黑地发困,可是看见摊开的书本,她又实在不忍心去睡觉,咬牙扛过一阵困意,她努力振作起来,却不是埋头看书,而是精神抖擞地给郝君裔煮咖啡去了。不一会儿,郝君裔午觉完毕,果然推门而出。闻见满室洋溢着的咖啡香气,她也没有感觉惊讶。因为日复一日,端竹天天都会准点替她煮咖啡,而她,只需要准点起床喝咖啡就好。

用指尖捋顺被自己睡乱了的长发,郝君裔伸个懒腰,一步三摇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双手托腮,发呆。端竹端着咖啡走出来,不跟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转身,又走向了客厅落地窗前的临时书桌。

“端竹啊...”郝君裔沉思良久,大概也觉得闷了,拖着睡哑的嗓子开腔之后,端竹来到了她的身边。郝君裔仰脸,一双深邃淡棕的眼睛慢慢地将视线凝聚起来,“你帮我把咖啡喝了好不好?我怕我太精神晚上会睡不着觉。”

端竹闻言,干脆地端起那杯已经变温的咖啡,一仰而尽,然后低头道:“反正你下午不用上课,不如出去走走?走得累了的话应该会比较好睡的。”

郝君裔眨眨眼,又回到双手托腮,貌似沉思实则放空的状态里,半天之后才像说梦话一样喃喃道:“那我们去逛街?王府井西单崇文门?好像你来北京以后,我还没带你去吃过烤鸭,不如今天晚饭就吃烤鸭吧,全聚德便宜坊大董?”

端竹看她说得很迷茫,简直就像在念经,心中不由就要怀疑她还没睡醒,于是端竹弯下腰——不弯腰不行,她已经长到一米七八的个子,又有些近视,不弯腰连郝君裔的脸都看不清楚——摸了摸郝君裔的后颈,本以为应该温热,不料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的潮湿。端竹对此,心中有数,自然而然地坐到郝君裔身边,她又像睡觉时那样将郝君裔搂进了怀里,“你戒药没多久,神经衰弱就是容易做梦,过一阵就好了,别怕。”

郝君裔如今是被端竹抱惯了,斜着身子,她混混沌沌地靠在端竹不觉得舒服,但也不觉得不舒服,既然没有不舒服,她便懒得去反抗了,“我知道,就是回不过神儿。”漫无意识地拧着自己膝盖上的布料,她依稀想起自己刚才做的梦,恐惧淡淡的,却还是叫人害怕,“你个小丫头片子今后去上班了,我老人家可怎么办啊...”

“我上班了也得睡觉。今后跟你一起睡,午睡也一起,你就不用怕了。”端竹把个尖下巴搁在郝君裔的太阳穴上,说出的话语丝毫不受阻碍,第一时间到达了郝君裔的耳朵。

郝君裔这辈子还是头一次与一个人日夜守望地相处这么长一段时间,心理和生理都适应了端竹的存在之后,她确实是有些舍不得放端竹独立了,可是舍不得又能怎样呢?哪个孩子小时候没说过自己一辈子都不离开爸爸妈妈的?但哪个大人会最终留在老人身边?

孩子是树,父母是树边的墙。树还小的时候,需要墙的保护,于是长久地依靠在墙边,恨不能一生都要长在墙里才好。然而树会长大,总有一天比墙还高,等它长大到能够看见外面的世界,枝丫便会不受控制地朝墙外长去,并且不停地朝外长去,因为在围墙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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