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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记(11)

作者: 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后来小雅说:“原来我们是不受祝福的,Giuseppe,你有没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他们是同我一样的国人,却一样仇恨我。主的预言若是这样煽动暴力的,我就会怀疑它的正义性。”

他说,你看到的是狭隘的,人性本有罪,无可厚非。要认知它,并且诚心为此忏悔以求克服它而向善,就像通过惩戒和感化驯服暴兽,只不过它是隐藏在身体里的欲望罢了。主教导我们如此。

她说:“若求生欲望会导致我们这般丑陋邪恶,我无法想象往后的行程,为了求生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正是为此,我们才要时刻保持谦卑虔诚的心。主挑选了我们完成这个预言,一方面是垂怜,另一方面,也是告诫。

也就是说,我们有罪,但又是幸福的。

她说:“但我不知道是该为这命运感谢它还是诅咒它。”

小雅又说:“Giuseppe,我妈妈很早就预言过,在这严酷的现世上,无人再享有道德和良知的特权,大家各求自保,除了苟且偷生别无他法。即便我们是被选中的人,主也不会伸手来帮助我们,算是场试炼。哪怕举步维坚了,路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走下去。”

他们在城里没有停留太久,稍做休息恢复精神就匆匆赶往S城去。撇开时间紧,他更不愿再被牵连到任何一桩冲突里去。城里政府和民间矛盾白热化,满是武力和无序,他们只有尽量避开。他也逐渐明白一切并非总如此明了,他和小雅因为预言产生的联系也不是那样神圣的,庄严的,只需心安理得地受人顶礼膜拜。在这现世上,都不过是众多沉浮的人中的一份,但又因为这预言和自命的清高,变得显眼,也为此必须遭受被人唾弃和尖刻置疑的威胁。在乱世上求生,他们都不自觉地遵守着缄默地条款,稍有不同的,就会被推上去祭奠了恐惧和贪生怕死。他觉得悲哀。除了他和小雅,再无人能懂他们被挑选的命运和主的预言,仅有两个对此早已烂熟的人的相互安慰,游戏似的抛来掷去,所有的悲喜都是相似的,再不可亵渎也腐烂成尘埃泥沙。

出了城再翻一座山就看得到S城,他们沿着曲折缦回又稍带倾斜的路走过去,看两旁被刈得整齐的麦田。傍晚时他们抵达山中的一个小村庄。他想回忆起故乡,但无论如何努力,想起的总是那夜梦中的光景,让他无法分辨幻觉和真相。他有种被恶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将圣经抱在胸前去叩一户人家的门。他用尽力气,半晌只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从门缝里偷偷地觑了他们一眼,而后飞快地又掩上。他无奈,又试图去重复,但仍无果。仅仅是有人让他们赶紧离开,其余的对他们的解释充耳不闻,还有一户脾气暴烈的,诅咒之外,险些和他发生冲突。他才明白,这里的日子几乎在时间里凝固。人们冥顽粗鲁,更是排斥一切异端的人事。像他这样的异邦人,又无法说明牵涉到一个民国少女的关联,除了流言,还要被公开驱逐和歧视。他精疲力竭,无心再为自己辩护,一味拉着小雅躲避着小村庄里锋利的暗流,心灰意冷。直到村尾,小雅说动了一个刚丧夫的年轻女人的同情心,收容他们用了晚饭。但她说为男人守灵的头七未过,不能允许他们进屋,只誊出一间低矮破旧的仓房,让他们睡一夜,并催促明早尽快走,免得招来闲话。

他累得不想抵抗或计较,但还是强打精神摸出去确认他们暂时不受威胁,再回来草草收拾了一下,才总算安顿下来。小仓房里幽暗潮湿,在深秋夜里格外地显单薄。他顶着极度的困倦坚持做完了入睡前地例行祷告,感谢主赐予他们避难处而免于露宿的悲惨,躺下却辗转不能入眠。小雅早早背对他蜷在一旁,一直缄默,如同受伤的兽。他不知道该不该,又要如何来开始交谈,也只能不开口,只数着他的心跳,一拍一拍,像是隔着不见底的深渊。良久,她幽幽地叹一声,像一只冰凉的手一把攒住他的心口。她说:“Giuseppe,别的我绝不再问,我只是想知道,为此你是不是觉得后悔。”

他也沉默几秒,让自己的声音沉下去恢复平静。他告诉她不要多想,只需一心一意承受预言,服从主的意愿,得失终归公平,没有后悔可言。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也无法判断是对他的回答满意抑或是心不在焉。他到后来才明白她原本要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任何形式的答案。他呆到过了子时,夜越深越清醒,太痛苦。他听着小雅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她翻身时软软的声响。黑暗中她缠住他的手臂,脖颈里散发出麦芽糖的甜蜜气味,刘海散落在他的脸颊上。她在睡梦中呢喃自语,说着挽留他的话。她说,Giuseppe,若这预言完成了,我们身在意大利又如何。我们都没有家,到哪里都是他乡客……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许这才是预言本身的原始意义……他忽然觉得浑身灼热,几乎不能喘息,只能赌气似地埋怨她皮肤的温度,蒸得他也滚烫。他祈求万能的主让他平静下来,闭上眼,却有春日繁花盛开的暖空气扑面。他痛苦地挣扎着,又乞求她放过自己,但熟睡中的小雅根本听不到。他拼命祷告抗拒,但看到的光景依旧是那不勒斯平原上小巧的白色风车磨坊,布置着大理石雕又挂着饱满花藤的后花园。最终他猛地瘫倒在原地。他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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