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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记(6)

作者: 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只是他忘不了邢太太的预言以及小雅。

主垂青我们,他只指望预言完满的一天会延迟。

尽管要忍受长达半个月的噩梦折磨,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失去什么。

邢太太说:“但凡预言都会成真。”

深秋时,他已如身处地狱,举目荒凉,哀鸿遍野。一到黄昏,各家门户紧闭,除了风沙呼啸,几乎没有任何生气。他都无心再装作与此无关地悠然,把礼拜堂的大门洞开,直剌剌注视着空荡荡的街道,苍黄色的天,忽然看到一个单薄的影子快步向礼拜堂走来。他惊叫出声。小雅一路脚步慌乱地冲向他,两颊绯红,喘不过气来,眼里似乎还有未褪去的恐惧的荫翳。她见了他就笑,说:“妈妈说许久不来做礼拜了,已对主不敬。但她今天有事,没陪我来,要我替她向主谢罪。”

他几乎要哭出来,只能咬紧下唇对她微微颔首,告诫自己要不动声色。他领小雅进去,安排她妥当,待她完全潜心进入祷告中,他才匆匆冲回房间,摸出那封他一直压在枕下的信。

薄而脆黄的信纸,他手抖了又出汗,生怕自己会不小心把它们碰个粉碎。小雅的母亲用他的母语写了全篇,她要他彻底读懂这个预言的结尾。

“Giuseppe,”她说,“我原本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对你说什么或要求你听着。我是有罪的,且深重。你说主为每一个诚心忏悔的人免去责罚,但我连这乞求的权利都没有。恐怕你无法想象,但对我不过一个不争事实,所幸只需我一人承担,不再连累他人,原本也平和。但在这现世上,一切都被颠倒了,搅乱了,无是无非,空余下生的本能。《圣经》上也说,这原是丑陋邪恶的,无人可免,又肆无忌惮,才会有炼狱降临,焚毁万物,之后主从灰烬里再创世。我已预言到其中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包括我自己。但这并不是对我的救赎。我非先知,只是服从,因此我对你将来的倾诉,也不是奢求宽恕,因为我已不可赦。只是预言必须如此。”

她说:“这根本不是你想的——凄苦和清白——我也是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文化人家里,父亲因为书卷气浓,凡事又理想化,把家操持得不成样子,穷且儿女多,因此我十四岁就卖身出去。因为模样生得好,从小又受母亲管教严,也算是知书达礼,所以很快就上了官场和大户府邸。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我比谁都要清楚。我那时也不是无知,而是没有丝毫羞耻感,亦无快乐可言。看上去体面讲究,事实上一如往常的空白温吞。因此过得愈发飞扬跋扈,姑且算是种补偿。规矩对我都不起作用,又有些脸面人物的照应,富足任性不可一世,日子烂熟似的淌过去,温而粘的,也谈不上半点歉疚心。等十九岁那年嫁入邢家时,早已不是童身了。”

他觉得,若是她开口说,必定要在这里轻叹一声:“说到头,看够了邢家的迂腐固执,我自己也不过如此,倒也公平。或许你现在会理解了,Giuseppe。”

“至于邢家会选上我,不过因为那时我已洗手不再做这买卖——不是悔意,为此我从来不叫自己后悔——后来我在一户门上陪酒时,遇上那家的少爷。他世家都亲政,乾隆年间就显赫,又留过洋,有才识有地位,什么都不愁;而我身份卑贱,不过是主子手上的玩物,图就图个新鲜,嫌腻了就扔掉。好在我们都还些许的不羁,又自命清高,所以很快开始私会。那是我头一次觉得七情六欲都回到身上来,悲喜都自如且真切。为此我几乎狂乱,又越发地依恋彼此,愈来愈急迫且不顾虑。他荒废了家业,我也怠慢了其他的上门客人。□终于掩饰不住时,我们的一次偷欢被管家当场抓住,各挨一顿毒打,我被扫出府邸,并威胁要告到官府去——其实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我明知道他们是就面子也讲不出口的,因此并不害怕,且又早已是漂泊身,不过拾起旧日子过下去罢了;而老爷心疼独子,不肯让他吃亏,也只当事情不了了之。唯独我们难舍又不甘心,私情断不了。我在他们的宅子附近的公馆租了间房,白天陪酒,夜里等他来找我,刚安稳下来又被发现,我只得再搬得远些,他也难免家规调教。如此几次,他父亲终于大怒,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又威胁先找人杀了我,他跪求无果,跑来向我哭诉。我虽然不露惧色,却也叹自己恐怕除了离去也别无他法,只是不忍抛下他,看他娶妻生子再一辈子平庸的结了局。那夜他恨恨而去,第二日咬牙来见我,浑身浴血。他说:‘我杀了我全家,从我父亲到姨娘,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们了。’我大惊失色,远远又听得大火声起,呼号和哭喊在几条街外都听得分明,且格外的撕心裂肺,是他灭门以后又防火点了宅子。我们拥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在我那间屋下,看了橘红色的火光,嗅着浓烟和血的味道,待天泛鱼肚白时叫了人力车拉去港口,上了来这城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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