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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记(7)

作者: 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我们在这城藏了三个月后,他自缢死了,因为禁不住夜夜噩梦和良心拷问,为此我也越来越歉疚和痛苦。他自缢的那日与我最后一次交欢,而后我亲手交给了他绳套。他死后我把所有细软行李都留在我们租的房子里,然后走到街上,刹那间觉得情和欲又从我这里完全被抽走了。我觉得自己既然已死在他的那间房里,接下去的光阴便全无所谓。日子又陷下去,我重新开始醉酒似的过活,只是不再做买卖。靠做些刺绣或给人缝缝补补糊口。直到邢家从线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我也曾是红盛一时,甚至闹得一户大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现在竟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于是决定娶我去做续房。倒不是可怜我,这我也清楚,但也只是笑笑罢了。我懒得去费口舌,又得个清闲。”

他不知怎么的眼前就浮现出她的手,苍白纤细,紧勒着那致命的绳,勒进皮肉里,冷面依旧,镇定自若,只坠一滴泪在眼角下,清且冷,风干了是胸口上珍贵的白珍珠。

“嫁到邢家我原觉得是不痛不痒的,但后来才知道是错了。不到半年我就在邢家生下了女儿,也就是小雅。她一生下来我就知道那光阴还不到头。不错,小雅是像我,但神态更像他。一颦一笑,都让我喷涌地想起他来。那段日子在我身上扎了根,他借此惩罚了我,一面甜蜜一面疼痛,我要带着他的美直到死。”

“所以,你看,Giuseppe,”她笑,“我不知道没有女儿我要怎样在邢家过下去,这种贫乏虚妄的日子,邢家的老爷生性残暴,折磨下人是家常,逼死过姨娘和管家,最后连亲儿子也狠心放逐。我想尽办法保护小雅,最后也不能免去成为他掌下玩物的悲惨命运。他又尽做丧尽天良的事,一面挑唆学生起义,一面贿赂政府军官,起了冲突他好从中得酬金和兵权。这些我全看在眼里,但是没人可以遏制,我们全都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我生了小雅以后,开始有预言的能力。邢家有几次险遭抄家,都被我事先警告了。小雅也有这能力,只是还没有成熟。这也大概可以说通为什么如今我和小雅还能呆在那宅子里。我对你预言炼狱和毁灭,你也知道我只是遵循它,而非扭转。本是注定命运,无力抗衡的话不如淡然接受。但这次我却犹豫了,只因为小雅和他。他们好不容易才得重生,清白无辜,我不忍看到他们和浮世一同再堕入炼狱遭焚烧。还好这时我遇到了你。”

她说:“Giuseppe,你的单纯和恪守教义一直安抚着我,挽救我于崩溃。但我终究免不了罪,因此我的光阴必需被彻底地做个截断,而唯一能做的又仅仅我一人。因此你在读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去了,用那段十六年前我递给他的皮绳以同样的方式死去。我不觉得悲哀,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没有它就不会完满。”

“只是,Giuseppe,我仍要恳求你,带小雅逃离炼狱,半是为预言,半是私心。待一切重生,我希望你们能看到涅槃后的美,如此我们也能得到救赎。但,我能告诉你的也仅到这里,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违背预言的人,我不后悔也不畏惧。至于以后的事,我则不得而知,然而我无力也不愿再多做猜测。我相信你们因为虔诚真挚而深得主宠爱,因此小雅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她都会欣然接受……”

他觉得耳朵里一直轰鸣作响,放下信纸却半天不敢确定邢太太要对他说的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脑中满盈和空白频繁交替,直到被小雅的惊叫和哭泣打破。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久跪地膝盖已经吃不了重,他几乎是撞了出去。

他看见小雅站在礼拜堂的门口,泪水涟涟,被早些时候陪过行邢太太来见他的女人死死抱住,却仍挣扎着企图冲到街上。远远地传来哭号和嘶吼,空气里滚过夹杂焦碳和木屑的热浪,略略被灼红。他心猛得陷下去,问那女人,她却害怕似的不回答。小雅近乎歇斯底里地抽噎着说:“我们家的宅子着火了,我妈妈没能跑出来!”

他蓦地怔住,在沉默的空隙里却看见邢太太。在大火和浓烟里的背影,一件藏青色贴身旗袍,瓷器般的高雅洁净。他想她的脸,必定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死亡的美。他不由一阵眩晕。

要到那以后,他才醒悟过来,这场火也是她的预言。在那之后,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他只能颤抖地搂紧小雅,不得言语。

恍然间,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她说:因你的罪,主迁怒于无辜,以此煎熬你惩罚你,要时刻谦卑。

他浑身沸腾,推开小雅,摸回房间,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卷皮鞭。他慢慢地褪去长袍,在圣像前屏息屈膝行了礼,然后打开戒律,读了不可妄自尊大一段,声调略略上扬,口气激烈恳切。他赤身站起,轮廓略微佝偻,但高大。苍黄的天光从窗里打在他身上,残破得悲壮。他举起了鞭子,狠命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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