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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176)

他把裘衣脱下随意扔给侍从,关怀地问音晚:“住得惯吗?”

音晚点头。

耶勒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脸,笑道:“要是哪里不习惯就说,缺什么了也说,别憋在心里啊。”

音晚也笑了:“我真觉得挺好的,舅舅就不要担心了。”

耶勒见她笑容清澈如水,不像强颜做伪,长舒了口气,让候在帐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怀中抱着一套颜色鲜亮的小褥袄,正是突厥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你若是歇好了,就把这衣裳换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音晚一怔,旋即猜到了。

在来的路上舅舅曾向她透漏过,外祖母尚在世,只不过自母亲死后,她便常年窝在帐篷里吃斋念佛,等闲不见外人。

耶勒领着音晚绕过几顶帐篷,走到僻静处,这里帐篷扎得很疏散,唯有一顶最大最气派的,外面有几个壮汉执刀防卫,帐篷四角悬着银铃,夜风吹过,“叮叮当当”作响。

耶勒道:“自从灜山族被灭,你外祖母的脾气就很古怪暴躁,从前阿姐在时,母女两没少冲突。”

“她逼阿姐自小守着灜山族的清规戒律,以纱覆面,不许男人看见她的脸,还吓唬她说,如果她胆敢不守族规,就再没有她这个女儿,就不要她了。”

音晚安静听着,心想,后来母亲被世宗皇帝强掳入宫,顶着阖宫非议的压力也要继续守这条戒律,她那个时候应当是希望她的母亲不要舍弃她,有朝一日能带着她回家吧。

这样想着,酸涩悄然盈上心头,不禁眼眶发红。

耶勒见音晚这模样,忙宽慰道:“不过你别怕,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她老了,脾气好多了,我走时来见过她,跟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应当还是挺想见你的。”

他在帐篷前站住,望着音晚轻轻一笑,目光柔和:“你和阿姐长得很像。”

侍女通报过,撩开帐子朝耶勒点了点头,耶勒便领着音晚进去。

帐中宽敞,却像雪洞般素净,除了卧榻等寥寥几样用具,便只剩下供奉在香案上的佛相。

佛相庄严悲悯,默默俯瞰人间。相前烟雾缭绕中跪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盘成螺髻在脑后,她穿了一身灰色缎子长袍,周身再无配饰,捻动佛珠,合眸诵经,看上去甚是专注虔诚。

耶勒让音晚等着,自己上前,朝老妇人躬身鞠礼,恭声道:“母亲,儿子把音晚带回来了。”

老妇人捻动佛珠的手一顿,却没有睁开眼看他们,更没有半点回应,只全神贯注继续诵念着梵语经文。

耶勒又叫了她几声,她都不理人。

连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上前轻声道:“夫人,可汗来看您了。”

回来的途中舅舅也同音晚说过,自他的父汗死后,外祖母便不许旁人依照突厥规矩叫她“可敦”,而要按照瀛山族的习惯,称她为“苏夫人”。

音晚听时觉得惊讶,因为苏氏是外祖母上一任夫君的姓氏。

舅舅笑着道:“突厥并没有你们大周那么些礼教,她愿意旁人称她‘苏夫人’,那她就是苏夫人,左右父汗已经死了,都无所谓了。”

想过这一段插曲,大约苏夫人终于诵完了一段佛经,终于把佛珠放下,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们。

她一看到音晚,老迈蹒跚的身体轻微颤了一下,那双眸子遍布沧桑,死水无澜,却又像有什么在深处翻涌,含着炽热与痛惜,在阵阵檀香中渐渐息止,最终恢复平静。

音晚朝她鞠礼,叫:”外祖母。“

苏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微凸的腹部。

音晚一瞬紧张屏息。

“你怀孕了。”

音晚想起瀛山族可怕的家规,愈发忐忑不安,向耶勒投去求救的目光。

耶勒立即道:“音晚在大周已经成亲了,是被明媒正娶到人家家里的。”

苏夫人冷哼:“那怎么又带着孩子跑出来了?”

她字句带刃,转往人心窝上扎。音晚被勾动往事,低了头,睫毛簌簌覆下,默不作声。

耶勒看着她的反应,心疼至极,蹙眉道:“这些事情我以后会向母亲慢慢解释,今日音晚第一回 来拜见母亲,你们该好好说话,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苏夫人面目坚凉,刻薄道:“还真是她母亲的好女儿,长了一张祸水的脸,罢,我只这么一个孩子,死在外头了,那全都是我的命,你还把她带来见我做什么?她长得跟阿瑶再像,她也不是阿瑶。”

音晚彻底被她弄糊涂了,她这反应,到底是恨极了自己的女儿,还是爱极了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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