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春(5)
以往隔壁那户人家没来的时候,她会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倚着一棵杨柳,在一条河边岸口的茶馆门前听别人聊八卦,偶尔进去喝茶。
她会以一种很沉静的眼神望着水面,装作她只是一个爱出神的人。
我听她洋洋得意地谈起过,这个使她不必尴尬的妙招儿。
“姨母,有一封给你的来信。给你放桌上了。”
那时候信差稀缺,读书的人也不多,一份信就显得格外珍贵。
因此拿到信差送来的信时,我还奇怪了一下。之后我拿着信,将它放在了桌上。
姨母听到了,就一边在围兜上擦手,一边走了出来,她笑了起来,那张胖嘟嘟的脸显露出慈祥的模样,眼拉得也细长。
她笑眯眯地说:“我到处跟人家说我有个读书的侄儿,现今在我家住着,离得远的朋友就给我写了信!我不认识字,你念。”
我开了信,一边看一边念:“秀芳,问你的好。再过半月我就回了,到时给你带吃的。落款是阿慧。”
姨母依然笑着:“嗐,回就回嘛,还专门写封信,弄得这么文绉绉的!”
别看她嘴上这样说,我知道,她其实是很高兴的,这样被人记挂着。
她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了红糖馒头的香甜味。这样的稀罕物,我们平常是不吃的。
她必是要给什么人送去。
“好了,我做的点心好了!你的那份就自己先吃吧,不用等小丁。我还要给隔壁送几个去呢,两个小姑娘家家的,照顾得好自己不哦……”
她这么说着,又转回厨房去端红糖馒头了。
☆、番外—阿华的日记。
记我略潦草的一段时光。
人总是对自己童年的印象格外深刻吧。好的坏的,都会根植自己的一生,像是根系,融入了骨血的脉络。也像是土壤,养育了灵魂最脆弱、最本真的岁月。
我年少的时候,常与学问作伴,是那种日日都要捧书的呆子。所以学校里的同窗交往得并不深,只是见他们面熟,知他们心善。
因为从很早起,我就知道,人的命运并不相同。
有些东西,比如除生命之外,父母并不能给予我。所以我需要自己去拼搏。
从我的记忆里来说吧。
在春夏,在庄稼地里,我还能看到绿色的希望;在秋冬,那丰收的地方就骤然变得辽阔,因为辛苦,人们得用双手、肩膀,去负担这份沉甸甸的希望。
还要拿磨破的双脚和血泡去丈量一段老长的距离。
而有时候,甚至大多的时候,山青都是裹了一层黯淡的灰,除了初春那会儿的新芽,其它时候绿的都不好看。水倒是清,使人一眼就窥见它的底,和淤泥之下摇曳舞动的水草。
我所能见的天色,大抵是雾蒙蒙或者暗沉沉的。因为上学太早,回来的又太晚。
但我记得,哪怕只是在偶尔之中,天蓝得通透,缀着如绸缎一般软的云。那偶尔之间的时光,是甜蜜的。
因为我很少尝过甜。
一贯是粗粮饼和咸涩的干菜,咽着不冷不烫的白开;偶尔陪母亲上山偷采的山楂,哪怕是红的,也酸;或者是春日里的野菜,但那是鲜,少有甜。
父母说:“娃儿,你要攒劲,多读书。”
我就答:“晓得。”
那时候,可有人站在矮小的山上,去俯瞰望向外面;不回头看这被大山包围的村庄?
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除了读书的学生,和做活的庄稼汉,谁去山上。
书籍里的知识那么广,我必须要深深地想。
灶里燃着拿晒干的麦秆烧出的火,我的目光在火里失神,我就想,我会不会是一颗欢跃的火苗,那么滚烫;可是厚厚的草木灰又遮掩住寥落的闪光,就像这一重又一重的大山,把我深深埋藏。
有没有人住在山与海相连的地方,看着云浪翻涌在潮汐上。好像从未有人告诉我,‘你应该去远方,去一个怀揣理想的地方’。
渐渐的,我又长大了。
但这长大,只是充满了幻想,不堪一击,且脆弱无比的。拿一根针,轻轻就能戳碎的一场与幼稚有关的梦。
我当然知道世俗会扼杀少年的天真,赤脚狂奔的那个人会停留在我永远回不去的昨天;因为这世间本就少有成全。但我也永远相信着,没有一场梦会被辜负。
人最开始的时候都不会有梦想。
因为井底的青蛙不会知道害怕。
我嘛,只是读了一点书的俗人。
所以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出去,后来只是有一点怀念,再后来,我看的多了,就把最初的家给忘了。
忘了那个破旧却干净,残缺但整洁的家。忘了那个我帮父亲一起搭的篱笆,小时候喂过的鸡鸭,那一汪小小的池塘后来干成了乡坝,一年又一年被母亲修好的簸箕扫把。那田坎边的老榕树总是坐着人家,摇着一把大大的蒲扇,总是咿咿呀呀;他笑起来是不是缺了一颗牙,就像是门上的年画,那么让我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