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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114)


请到承天门千户所喝茶,顺便到诏狱谈谈人生。

用过早膳,随行校尉已套好马车。族人送来的面饼吃食都被仔细收好,放到车上。

杨瓒带回的几只箱子,孙家之物托族长送回临县。他本想亲自去,无奈情况有变,只能请族人代劳。

余下的一只,金银交由父亲,布匹等物分于族内。

得知是天子赏赐,老人们忙叫收好,娶媳嫁女,无论做聘礼还是嫁妆,比田产金银都有脸面。

杨瓒的两个嫂子不好出门,只送来两双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费了不少心思。

“多谢嫂嫂。”

收下之后,杨瓒郑重行礼。虽未当面,尊重之意尽显。

族长发话,杨材一家也来送行。

得杨枞提点,杨瓒走到杨材夫妻身前,躬身行礼。

“前事已了,十叔十婶当放开心怀,切莫继续自责,否则,瓒心难安。”

“四郎,十叔受不得这礼……”杨材面带愧疚,眼圈通红。

“十叔是瓒的长辈,如何受不得?”

听闻此言,杨材嘴唇哆嗦,四郎还认他做长辈?杨材的妻儿亦是满脸激动,甚至语带哽咽。

“瓒久不在家,家中全赖族中照顾。诸位长辈的恩义,瓒都牢记在心,终身不忘。”

退后一步,杨瓒跪地,面向祠堂方向行大礼。

族中老人都是红了眼圈,连胜道:“我杨氏有望啊!”

杨瓒转向杨枞,磕三声响头。

“父亲,儿不孝,不能侍奉左右,还请父亲保重。”

按着杨瓒的肩膀,杨枞道:“你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孝顺。起来,日头短,早些启程,莫误了时辰。”

“是。”

杨瓒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记下一张张殷切的面容。最后俯身,对杨廉道:“廉儿在家要孝敬祖父,孝顺母亲和婶娘。等过了年,小叔便接廉儿进京。”

杨廉点头,抓着杨瓒的袖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小叔,廉儿一定听话。”

“好。”

杨瓒将一只荷包交给侄子,内有十余颗糖丸,皆为顾千户“友情”奉献。

“廉儿收好,吃粥时才可用。盒子里的软糖,每次也只能吃一颗。”

“恩。”

杨廉抱紧荷包,用力点头。

杨瓒起身,再次告别父老,终于踏上马车。

顾卿飞身上马,向众人抱拳。

校尉扬起长鞭,骏马同时扬蹄,哒哒声中,碎雪飞溅。

不顾寒风,杨瓒推开车窗,屡次向后张望,直到房屋人影均化作黑点,天地间只余白茫茫一片,才不舍的收回视线。

前世不曾奢望的亲情,却在这个陌生时代得到。

讽刺吗?

不。

该是幸运。

望着皑皑白雪,杨瓒忽然笑了。

笑声得畅快,笑得肆意。

面对顾卿望过来的视线,杨瓒更是笑弯了眼。

“杨侍读为何发笑?”

“为何不能?”

“……”

顾卿挑眉,看着杨瓒,突然发现,眼前之人似乎有了些变化。

曾有过的压抑郁愤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豁达畅然。好似一块美玉,几经打磨,终于开始绽放光华。

顾卿拉住马缰,黑眸深邃,几将杨瓒凝入其中。

笑声戛然而止。

强撑两秒,杨瓒终没能撑住,缩回车厢。

这一回,朗笑的变作顾卿。

无论骑马赶车,同行校尉只能心中流泪,这种情况下,装背景的难度委实太大。若是上天再给一次机会,打死也不和千户大人一同出京!



第七十三章 抵京



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

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

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

“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

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

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

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谓的“功”,才是真正的过。

三百鞑靼人头,无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养马之术的百户。

以顾卿的年纪,不像曾参与此案。究竟从何得知,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释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瞒过锦衣卫?所谓法不传六耳,在厂卫眼中不过是一句空谈。

弘治十二年发生的几件要案,方方面面,牵涉实在不小。北镇抚司留下的案卷,多达三十余份。顾卿得指挥使牟斌看重,以千户之职执掌诏谕,翻阅往日案卷,该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辽东守将杀良冒功,兀良哈三卫扰边,妖道惑众谋反,会试科场舞弊……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触目惊心。

时过境迁,案卷积尘,当年留下的阴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阁老逆鳞,谁碰谁死。自作聪明的闫桓和闫璟,完全可以现身说法。

为了生计,兼被鞑靼逼迫,兀良哈三卫暂且放下旧事,同朝廷讲和。但无人晓得,什么时候,这些壮汉又会旧事重提,抄起刀子和边军互砍。

妖言惑众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先时京城流言纷起,天子下令锦衣卫严查,以雷霆手段处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对之声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声音才渐渐平息。

天子服用丹药,伤的是皇家脸面,同朝臣关碍不大。妖言惑众,通敌草原,损毁朝廷的名声,伤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绝不能轻饶。

杨瓒撇撇嘴,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数时间都是个笑话。

究其根本,还是利益决定一切。

顾卿和老卒说话时,杨瓒始终保持沉默,脑子却转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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