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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115)



怀抱满腔热血,立身持正,不结朋党,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贿赂,执法秉公,便能为天下黎民谋取福利?

放在当下,实在过于理想主义。

即使是弘治朝,台面下仍隐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间,大佬角力,不敌尚可寻一条退路。小卒子的下场,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头渣子都不剩。

自以为聪明过人,能玩转朝堂,将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掌握手心?

当真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杨瓒越想越是心惊。

联系自身,不禁生出惧意。

不提内阁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单是各部侍郎,随便拎出一个,官场经验和人生履历就能碾压自己。

紧了紧斗篷,杨瓒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感叹自身好运。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仓促为儿子寻找班底,他不会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缘,机缘巧合,获得几位大佬好感,他未必会有今日品级。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实上,别说升堂入室,连门框都没摸到。

这般莽撞,没被碾成齑粉,还能活蹦乱跳,加官进爵,不是运气好还能是什么?

杨瓒没有妄自菲薄,实情确实如此。

想要走得更远,必须端正态度。

面前的坑不少,许多还是亲自下锹。有谢丕顾晣臣同为坑友,虽不寂寞,爬上来的可能性却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来也没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直接从坑底打洞,挖出一条隧道,照样能向前迈进。

何况,他身边还有顾千户。

都说欠钱的是大爷,他不欠顾卿钱,却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虽没发生什么,到底“关系匪浅”。

临到撑不住那日,看在甘为抱枕的份上,顾千户也不会坐视不理,撒手不管的……吧?

想到这里,杨瓒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顾卿。

锦衣卫直觉何等敏锐,几乎杨瓒刚一转头,就对上漆黑双眼。

“杨侍读可是有事?”

杨瓒浅笑,胆子突肥,道:“灯下观景,美不胜收,古人诚不欺我。”

顾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旧椅,好看在哪里?

几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瘫无限靠拢。

非礼勿听,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与杨侍读和顾千户同行,太考验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装傻充愣的本领必将直线攀升。

因柴火不够,入夜之后,几人只能挤一挤,睡在两间房内。

杨瓒裹成粽子,靠墙不动。

顾卿继续“认床”,长臂一伸,压住“粽子”,长夜无梦。

睡在桌上的两个校尉一动不敢动,腹诽兄弟几个不厚道,猜拳耍诈,留他二人在此,翻个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闷,心酸胸闷之下,同时两脚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对方的嘴,不能动,更不能叫!

捂着捂着,心生悲戚,不由得挂出瀑布泪。

一动不动,什么时候才能抽到头啊……

翌日,天空放晴。

一行人终于能够启程。

老卒留在驿站,等待朝廷调令。锦衣卫在北疆亦有马场,对外隶属边军。有顾千户做保,老卒入马场任职,绝没有问题。

“告辞。”

顾卿飞身上马,皑皑白雪之中,绯袍似血,黑氅如墨,脊背挺直,恍如一柄利刃,破开天地,留下刺痛观者双眸的一抹重彩。

杨瓒登上马车,向驿丞和老卒道别。比起来时,留下的银两更多。

锦衣卫跃上车辕,扬起长鞭。

呼吸间,热气化作薄雾,结成薄霜,刹那凝上眉睫。

“告辞!”

“杨老爷一路顺风!”

骏马嘶鸣,健壮的身躯驰过雪地,强壮的肌肉随奔跑起伏。

杨瓒靠在车壁,耳旁尽是北风呼啸。

碎雪打在车厢上,噼啪作响。

“依此速度,明日傍晚即可抵达京师。”

顾卿行在马车旁,出声告知行程。

杨瓒推开车窗,因雪地反光,只得微眯起双眼。

“一切听顾千户安排。”

顾卿颔首,道:“杨侍读可在车厢歇息,如没有大雪,我等今夜不歇。”

“夜晚不歇?”

“在路上耽搁数日,临近京城,应能走得快些。”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

正德元年正月癸未,宣宗皇帝忌辰。

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

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

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

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朱厚照偏不。

台阶垒起来,举起锤子就砸,不砸碎不算完。

成化旧例,比得上洪武旧例?一巴掌扇回去!

礼部又请,圣祖高皇帝正月上朝不假,然也未至奉天殿。

“未御奉天殿?”

朱厚照询问,礼部官员连连点头。

台阶敲碎,就架梯子,天子总不会不给面子?

哪承想,朱厚照依旧不按牌理出牌,梯子推倒,决意固执到底。

不御奉天殿,没关系,西角门!

“朕践祚至今,未有建树,深感焦急。唯有勤政,方不负先皇重托。”

群臣傻眼。

天子这是决心不过年,也不让大家过年?

朱厚照大方点头,半点不否认。

朕是皇帝,就这么任性,你能怎么着?

不是几番直谏,说他不勤政?年都不过,节日不休,早朝错过就升殿午朝,看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无法,不能自打嘴巴,只能苦着脸,日日早起出门,陪着天子一起闹腾。

京城官员不休沐,起早贪黑上朝点卯,府州县衙的官员没有接到敕令,依照常例,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不再报送官文,封笔过年。

没有军情民务,各地灾情,天子群臣不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闲着,只能就内官库银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群臣上奏裁汰冗员,召回镇守太监。天子便下令增选腾骧四卫勇士旗军,向神机营增派监枪官。

一来二去,没有他事作为调和,双方的矛盾陷入白热化,巡按直隶御史的一封弹劾,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臣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吴中,奉皇命不知敬慎,纵下人仗势倚福,索州府百姓钱财,动辄计百千数。选婚之时,多番疏忽,不亲筛选,全交他人。不忠不敬,其罪难赦,乞逮治之。更择老成以任其事。”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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