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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141)



“幸得遇医士路过,方保住一条性命。”

邹文盛说话时,文武两班俱保持沉默,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其诬陷同僚,诽谤良善,恶行难恕。乞严惩其罪,以匡正气,以正朝纲!”

尾音落下,邹文盛跪地叩首。

刘玉面色苍白,气得浑身发抖。

为官十数载,能得今日地位,斗争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巡按北直隶期间,弹劾真定、保定两府官员,逼儒学教授训导还乡,确有其事。然究其根本,实是对方立身不正,被他抓住把柄。

那名训导之子,告状不假,本意却非为父亲伸冤,实是为敲诈钱财。令家人驱其出门,施以薄惩,又有何不对?

事情已过去多年,先皇都没有追究,新帝登基之初,又被翻了出来,字字句句,似欲置人于死地。

背后定有玄机!

想起日前好友所言,刘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莫非,问题真出在弹劾选婚太监一事之上?

“仲玘性格耿介,一身浩然正气。然行事过于鲁莽,不加以防范,恐引来祸患。”

留下颇具深意的一句话,好友再未登门。昨日更遣人送来书信,取消儿女亲事。

刘玉捧着书信,枯坐良久。

这哪里是取消儿女亲事,分明是与他割袍绝义!

当下,立在殿中,耳中刺入邹文盛锋利如刀的言辞,刘玉僵硬如石,面色惨白如纸。

前后左右皆为同僚,仍如茕茕孤立,朔风从四面袭来,寒意自脊背攀升。

他明白,纵然能驳斥邹文盛的弹劾,也无法轻易摆脱罪名。邹文盛不过是马前卒,在他之后,定有更大的陷坑在等着自己。

要么承认罪名,望天子仁慈,网开一面,许他交罚银黜官致仕。

要么强辩解到底,等着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玉狠狠咬牙,握紧朝笏,重又放开。

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在天子开口之前,迈步走出队列,摘下朝冠,跪倒在地。

“陛下,臣认罪。”

这一举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聪明人都晓得,刘玉弹劾选婚太监,引得太子大动肝火,要彻查各地镇抚府衙,已是犯了众怒。

无论地方朝中,牵涉者为自保,定当手段尽出。

多方施力,刘玉必不会有好下场。

内宫之中,几位北直隶选送的美人,也会对此事耿耿于怀。纵然不能干涉朝中,在天子耳边吹几声枕头风,撒撒娇,也够刘玉喝上一壶。

只不过,要将刘玉拿下,不能从选婚太监之事入手。

本就不欲天子详查,还拿出来说事,不是自找麻烦?将刘玉早年的“罪状”翻出来,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人品,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一个品德败坏,为私利构陷同僚,草菅人命的官员,说出的话如何能信?

同理,被他参倒的官,弹劾的案件,也当慎之又慎,重新估量。

如此一来,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之事,当可高举轻放。牵涉的地方官员,多可从容脱身。

真有倒霉透顶,无法洗刷罪名的,只能怨贪心太过,手太黑。不想掉脑袋,只能交出积年所得,或流放南疆,或充军北地,任选一样。

刘玉认罪之后,一言不发,伏地不起。

邹文盛准备好的话,一大半吞回肚子里。

朝堂上再度陷入寂静。

朱厚照半天没出声,手指擦过龙椅,表情很是复杂。

站在文官队列中,杨瓒倒吸一口凉气,对朝堂争斗的严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不过是轻飘飘几句话,刘玉便无法招架,打落牙齿和血吞,主动摘下乌纱,伏地认罪。

换成自己,能否扛过这一局?

衡量几回,杨瓒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手段经验,未必能顺利脱身。九成以上的可能,要同刘玉一般,不做争辩,光棍认罪。

未出正月,天子又要大婚。这个时候,刘玉罪名再大,也不会人头落地。顶多流放充军,蹲几年大牢。出来之后,归乡种田,精心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咸鱼翻身,十年报仇的机会。

如果是自己,面对窘境,是否能有这般机变,如此恒心?

沉吟片刻,杨瓒实在拿不准,只得暗自摇头。

为今后的职业生涯,他还有得学。

天子不出声,群臣不能陪着一起沉默,否则戏还怎么唱?

继邹文盛之后,又有两名给事中,一名御史,两名郎中出列,就刘玉的“罪行”展开讨论。

“人证物证俱在,且已伏地认罪,理当严惩!”

“其罪当斩!”

“月底将逢大典,妄造血光,委实不祥。”

“其行可恶,然罪不至死。依律当流放千里,子孙三代不许科举。”

你一言我一语,几人貌似争辩,实则将罪名牢牢定下。纵是刘玉反口喊冤,也再不能翻身。

杨瓒静静观望,心下明白,流放充军都不算什么,子孙三代不许科举,才真是断绝刘玉前路。

三代之后,纵然能出英才,在朝中的亲友故旧多已散去,各种关系网也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将刘玉撵出朝堂者,不是一两个人。这么多力量集合在一起,别说三代,就是五代,乃至十代,刘家的子孙都会被拒在朝堂之外。

手段不可谓不毒辣,偏又符合律条,无从反驳。

表面上看,提出此议之人,是站在为刘玉“减轻刑罚”的立场。

毕竟,刘御史诬陷同僚,逼死人命,纵家人行凶,都是“罪证属实”。大明律可没有犯罪追诉时效一说。

无论过了多少年,被查出来,刘御史没得跑。

“刘玉罪证确凿,本应重责,惩一儆百。”

朱厚照高坐龙椅,声音低沉。

百官垂首听旨,纵是内阁三位相公,也看不清天子此刻的表情。

“然焦卿家及赵卿家所言有理,未出正月,将临大典,此时染上血光,实为不吉。”

话到这里,朱厚照忽然停下。

群臣屏息以待,刘御史跪在地上,恍如成了一尊雕像。

“先皇以仁治国,纵如万氏党羽,首恶之外,亦究问罪行轻重,非必要少取人命。”

“朕承宗庙,抚育万民,自当奉先皇之仁义,以德行彰天下。”

“刘玉。”

朱厚照加重声音,刘玉额头触地。

“罪臣在。”

“尔既已认罪,当摘去乌纱,除去官服。”

“是。”

“当此吉日,朕不取尔性命。罢黜官职,交罚银后自可归乡。”

刘玉似不敢置信,顾不得规矩,倏然抬起头,仰望丹陛之上,眼角泛红,滚下两行热泪。

“罪人领旨谢恩!”

本以为前路断绝,将坠入无底深渊。未料想,天子竟网开一面,亲手递给他一条长藤。

刘玉所能做的,唯有牢牢抓住。

如想翻身,送子孙再入朝堂,必要同文官集团断情决义。其能抛弃自己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天下,终究姓朱。

哪怕被文官孤立,被言官讥讽弹劾,只要天子不弃,便能安稳无虞。

翰林院侍读杨瓒,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玉后悔,为何没能早早醒悟,以致落到今日下场。

好在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还有机会。

“罪人谢陛下隆恩。”

跪在青石上,刘玉四叩首。

旋即起身,主动除下官袍及乌角带,再行礼,随大汉将军走出殿外。

正月的神京,虽久未落雪,仍是冷风侵骨。

天子令刘玉罢官归乡,交出罚银,却未行廷杖,也未下其牢狱,殿外禁卫自不会上前押解。反有中官送上一件绢布外袍,并一顶纱帽。

“多谢。”

刘玉拱手,中官侧身让开,道:“刘御史要谢,便谢天子,咱家不过奉命从事。”

“罪人已非朝官,公公直呼玉名即可。”

“那咱家就放肆一回。”刘瑾笑道,“说起来,咱家同你也是本家,年岁又不及你,觍颜称一声兄长。”

“公公客气。”

“这里不是常叙的地,咱家同你得缘,若不嫌弃,便赠你一句话。”

“罪人聆听。”

“归乡之后,多关注海边动静。”

海边?

刘玉面现疑惑,刘瑾笑眯眯将他拉到一旁,左右看看,凑到刘玉耳边,低声道:“宁波府……”

明有律令,士人不可在本乡为官。

刘玉出身宁波府,先祖曾随郑和船队出海,是赫赫有名的海商。朝廷海禁之时,弃船上岸,耗资巨繁,购下良田千顷。又托往日关系,手捧金银打点上下,想方设法更改户籍,成为民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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