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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19)



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

“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虚了?”

“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

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

杨瓒实在烦他,压低声音,语气突变得冰冷。

“小弟不才,同谢兄也能说得上话。日前得谢兄相邀,他日投帖拜访,得幸见到谢大学士,必将胡兄所言详细告知。”

说话时,杨瓒脸上始终带笑,哪怕距离不到五步,也不晓得他在威胁人。倒是有不下三人听到胡贡士之言,对他极是不满。

流言传遍京城,在场何人不知?

杨瓒恭祝谢丕“进士及第”之言,也有不少人知晓。

为何旁人不提,偏姓胡的拿来搬弄是非、大动口舌,还是在殿试之日,宫门之前?

流言的“主角”是谢丕,不敢同谢丕说话,却来找杨瓒的麻烦,又算怎么回事?

欺软怕硬,蝇营狗苟,奸邪小人!

思及杨瓒的年龄和今科名次,不少人得出结论,必是姓胡的嫉贤妒能,动了歪心思,意图在殿试前扰乱杨瓒,让后者心思不定,在殿试中出丑!

“无耻之辈,用心何等奸毒!”

在场贡士之中,不少正义之人。见胡贡士面色乍变,有不肯罢休之意,当即便要挺身而出。

不想,宫门前的锦衣卫早注意到此处情况,两名校尉回报,穿着大红锦衣的千户手按刀柄,正大步走来。

“宫门之前,不得喧哗。”

声音落在耳中,低沉,冰冷,像是有钢刀刮过脖子。

胡贡士生生打了个哆嗦,脸色更青。

杨瓒抬起头,瞬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见到的蓝筹股?

顾卿神情不变,目光扫过胡贡士和杨瓒,微在后者身上一顿,吩咐两名校尉留下,又转身离开。

目送顾卿走远,杨瓒忽然笑了。被胡贡士激起的闷气一扫而空,心情霎时明朗。

宫门之前就见美人,好兆头!

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三百人才走进宫门。

此时天已大亮,带路的仍是小黄门,方向却不是谨身殿,而是天子上朝的奉天殿。

行过金水桥,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琉璃明瓦,红漆巨柱,金龙飞腾盘旋。

比起谨身殿和华盖殿,奉天殿又多一层庄重威严。

众人屏息凝神,脚步都开始放轻。行进间,耳边似有龙吟回响,好似能看到自己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的美好前景。

幻想美好,却十分短暂,众人很快回到现实。

想要东华门唱名,先要过了眼前这一关。

殿试之日,御驾亲临奉天殿,并钦点十四名读卷官审读策论,为朝廷取才。

天子高坐龙椅,贡士们尚未进殿,自然看不到。

殿前点名的是两名身着锦鸡补服,腰束花犀带,头戴乌纱帽,脚蹬官靴的二品大员。观其年龄相貌,皆是花甲之年,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威严感压下,几欲令人屏息。

此二人正是执掌都察院,助弘治帝打造中兴之世的名臣:左都御史戴珊,右都御史史琳。

御史之责在监察百官,举发不法之事。

弘治朝政治清明,两位都御史居功至伟,更以刚正不阿为百官称道。

此番殿试,弘治帝钦点的读卷官皆为心腹之臣,也是日后留给太子班底。

论才干,十四人均是才华非凡,有能之辈。然其中多数已是花甲古稀,将临致仕之年。五十岁不到的杨廷和,竟连末尾都没能排进去,更无资格同马文升、刘大夏等同列。

点名完毕,殿中捧出圣人画像,殿试读卷官在前,率众敬拜圣人。

十四人多是绯红补服,唯当先三人着御赐麒麟服。

无需细想便可知,此三人乃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内阁三鼎,治世能臣。

行礼毕,众人起身。

刘健当众宣读敕书,三百贡士敬神聆听。

起初,敕书的内容平平无奇,多是鼓励之言,众人未觉异样。末尾却直落惊雷,点出两名贡士,当即黜落。

“平庸谄媚之人,非朝廷欲取。”

短短一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被点名的贡士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不待回神,已有殿前卫士行出,查验正身,将人“请”出宫门。

喊冤?

嚎哭?

请求天子隆恩,网开一面?

直接堵嘴,改请为拖。继续执迷不悟,拖就会变成抬。

霎时间,万籁俱寂,渺无声息。

除了金吾卫远去的脚步声,唯有风过衣摆的飒飒声。

少数贡士脸色丕变,双手隐隐发抖。多数尚能镇定,只是额头隐隐冒汗。

刘健等人在上,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的表现皆落入眼底。另有中官在一旁默记,待敕书念完,悄无声息的返回殿中,向天子禀报。

殿试前先来一场下马威,实是少有。然有天子示意,刘健等人只能依言行事。

敕书念完,二度行礼之后,数名宦官自殿侧行出,引众贡士入殿拜见天子,依次序落座。

十四名读卷官仍立在原处,看着贡士一一行过,不时点头,不时摇头。

新科明经们被看得头皮发麻,脚底打颤。

这是殿试?不是在菜市场称斤论两、挑肥拣瘦?

轮到杨瓒,虽同众人一般低眉敛、足下无声,底气沉蕴又是不同。得空还能不着痕迹的瞄上两眼。

腹有诗书气自华。

前世的杨瓒多以为是夸张,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古人诚不欺我。哪怕已是长髯垂胸,发鬓斑白,仍是腰背挺直,气质超然,卓尔不群。

十四个老帅哥排排站,杨贡士委实过了一把眼瘾。

马文升捻着胡子,微微颔首,老夫的眼光果真不错!

韩文亦有同感。

龙椅之上,弘治帝得中官禀报,道:“朕有些看不清,宁老伴去安排。”

“奴婢遵命。”

宁瑾躬身退下,少顷,安排座位的中官便得了传话,本该在第六排的杨瓒,直接被提到了第二排,正巧坐闫璟身后。

杨瓒眨眼,再眨眼。

看着笑眯眯的中官,没错?

中官点点头,笑意更深,没错。

“杨明经安坐便是。”

沉默两秒,杨瓒大方落座。

不见受宠若惊,也无傲然恣意。泰然自若,雨打不动,端得沉稳若斯。

天子在上,阁臣在旁,敢在这个时玩阴谋诡计,绝对是狂奔在寻死的大道上。

几位读卷官同时仰头,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意思很明白,朕老眼昏花,就想看得清楚点。诸位就当没看见,体谅一下?

群臣收回目光,人都坐下了,还能再叫起来不成?

无论如何,天子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第十七章 殿试 二



对杨瓒位置的调换,读卷官不提意见,临考的贡士更不会提。

被黜落之人的惨象犹在眼前,天子行事,还是莫要多做置喙为好。不然的话,天晓得下一个被拖出奉天殿的是谁。

往年殿试,即使有贡士发挥失常,也少有被黜落。顶多落入三甲,名次靠后,外放偏僻州县。

今番却是不一样。

复试题目在前,敕书杀威在后,贡士们坐在奉天殿中,心里都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皇宫大内果然不是善地!

唯一的愿望:快些发卷,快些开考,早考早了。

平日里的高谈阔论,自幼怀揣的远大抱负都被抛在脑后。

不下十数人生出中榜后请求外放的念头。哪怕是二甲,只要不授庶吉士,也要请命外放。有族人为官的贡士尤其如此。

天威难测,面君如面虎。

京城的水太深,没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积累,不可轻易涉足。

有靠山也是一样。

安坐在殿前,杨瓒目视前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虽说是面君,但天子高居丹陛之上,以他所在的位置,头仰成直角,脖子发酸也见不到龙颜,顶多能对上一双龙脚,还不甚清晰。

如此一来,好奇心都随之消失。

见不到脸,再好奇也是白费。

巳时正,贡士坐定,读卷官开始散卷。新科明经们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没料想,殿前迟迟没有悬挂试题,卷子翻开,赫然又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

众人满头雾水,眉心紧蹙。

此时,龙椅上的天子终于开口,声音算不上浑厚,经中官转述,才能听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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