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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257)



想到这里,杨瓒竟奇怪的平静下来。

摸摸胸口,心跳未见半点变化。

习惯了?

还是因为,左右都是死,恐惧害怕都变得无用。不如想想,临死之前,如何才能拉上几个垫背。

“佥宪,”赵横胳膊上绑着布条,没有药,只为暂时止血,“城头箭矢不足。”

杨瓒蹙眉,问道:“还有多少?”

“不到五十。”

五十吗?

杨瓒垂下头,两息之后,视线凝在一处。收起宝剑,离开墙边,几步走到一名倒伏的鞑靼身前。

弯腰,单手拽住箭尾,用力拽出。

一声轻响,似钝刀划过牛皮。

染血的箭矢,尚算完好。

又拽出两支,杨瓒单手握住,递给赵横。

“这些可用?”

赵横看向杨瓒,“佥宪,此恐不妥。”

“如何不妥?”

杨瓒挑眉,赵横没有接话。

城墙之上,陷入短暂死寂。

十五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杨瓒身上。

死者为大,是华夏的传统。

哪怕是敌人,也当予以尊重。

尊重吗?

杨瓒又扯了扯嘴角,手臂举在半空,始终没有收回。

城下,鞑靼号角声再起,更多骑兵下马,搬运木梯,攻到城下。

“赵校尉,事急从权。”杨瓒道,“任何后果,本官一力承当。”

“佥宪……”

“此乃军令。”

赵横狠狠咬牙,终于应诺。

接过箭矢,继而快速在城墙上翻找。凡是完好可用,无论是明军的铁箭,还是鞑靼的骨箭,全部搜集到一处,交给弓兵。

“射击!”

濒临绝境,身在死地,一个读书人,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死尸堆里爬出的汉子,又有何惧!

破风声接二连三,不时有鞑靼惨叫,跌落城下。

奈何兵力对比过于悬殊,三架攻城梯立起,鞑靼骑兵咬着弯刀,顶着箭雨,悍不畏死,蜂拥而上。

一个被砍杀,更多登上墙垣。

城头兵力难以支撑,很快陷入包围。竭尽全力,仍接连倒地。站着的人,也是各个带伤。受伤最重的,几成血人。

杨瓒被赵横挡在身后,背部手臂也是接连中刀。

手持宝剑,立在城墙边,杨瓒十分明白,如援军再不至,鞑靼加大攻势,镇虏营必如风中残烛,旦夕危亡。

北门处,同样弹尽粮绝,陷入危境。

顾晣臣身负重伤,半身染血,守军之数,已不足二十。

西门下,木料和役夫的尸体层层堆叠,鲜血流淌,凝结冰雪,筑成一面血墙。

别部额勒骑在马背,听着号角和喊杀声,看着部落勇士搏命前冲,不断攀上城墙,不禁面露得意。又见穿着红色袢袄的明军接连殒命,跌落城下,立刻发出一阵狞笑。

先时劝说的万户,躲开铁球碎石,却不幸身中毒雾,侥幸未死,也是说话艰难,四肢抽搐,再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几同废人。

“可看到了?”

别部额勒很是得意,命人将他抬来,指着城头,大声道:“如何,还要劝说我退兵?”

听闻此言,万户猛然咳嗽,因喘不过气,脸色涨得赤红。

以为他是羞愧,无话可说,别部额勒纵声大笑,大感畅快。殊不知,万户看着城头,目光满是悲悯。

一座镇虏营,既非富饶城池,也非重要关口,没有藏银,更无州库。这样的地方,竟然折损几百勇士!

即便打下来,将城内守军杀光,除了泄愤,又有何用!

额勒可曾想过,抢不到粮食牲畜,得不到补给,这几千人吃什么喝什么,如何打下密云?更重要的是,整个部落才有多少人,可能承担这样的损失?

额勒以为,打下这座营堡,显示出勇猛无畏,就能万事大吉?

此役之后,无论胜负,部落都将元气大伤。即使不被明朝大军追击,回到草原,也将被仇家截杀,再无宁日。

想到可能的后果,万户咳嗽得愈发剧烈,心中更觉悲凉。

活了几十年,他从未这般后悔。

不该念及血缘亲情,更不该心存幻想。额勒被伯颜说动,大举兴兵之前,就该拉走追随的牧民,远远躲开这场是非。

现如今,后悔也晚了。

无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哪怕痛下决心,情愿背上懦弱胆小的名声,领麾下奔回草原,也躲不开被吞并的命运。

战损传出,第一个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伯颜!

承袭百年的荣光,将被抹黑,黄金家族的子孙,会成为整个草原的笑话!

咳出一口鲜血,万户闭上双眼。

不想再看,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

一座边塞营堡,填进几百条人命。额勒视而不见,仍一心做着美梦。

难道说,别部当真气数已尽?

无心理会万户所想,炫耀过“胜利”,别部额勒高举弯刀,下令所有骑兵出战。

“必要拿下此城!”

城头被鲜血浸染,冰墙渐成血色。

悍性完全被激起,鞑靼骑兵挥舞弯刀,发出苍狼一般的吼叫。

越来越多的骑兵下马,如蚂蚁般攀上城头。

最危急时,李大夫丢开药箱,抓起长刀,带着徒弟加入守城队伍。

本该躲在内城的老人,妇人,以及半大孩童,均手持刀枪棍棒,踩着鲜血,冲上城头。

没有武器,捡起几块石砖,同样迎敌。

鲜血和死亡令人恐惧,也会激发人的勇气。

杨瓒左臂重伤,完全抬不起来。靠在墙上,已无退路。

见他身着官服,料定是个大官。一个鞑靼百夫长露出狞笑,高举弯刀,就要砍下。不想,忽被两个半大孩子抱住腰间,动弹不得。

“大人快走!”

“我和你拼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是鞑靼对手。

百夫长冷笑,弯刀接连斩落。

两个孩子没有放手。

即使被弯刀砍中,口中涌出鲜血,四条手臂仍牢牢箍住,似钢钳一般。拼出最后力气,将鞑靼拖出墙外,坠落城下。

“不要!”

杨瓒猛的扑向前,探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眼眶酸涩,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一阵咳嗽,满目尽被染红。

城头上,战斗仍在继续,边军和百姓,一个接一个倒下,鞑靼却是越来越多。

终于,南城门只剩五个明军。身负重伤,仍拼着最后力量,将杨瓒护在身后。

鞑靼逐渐逼近,表情狰狞,双眼赤红,似盯着猎物的恶狼。

要死了吗?

正对刀锋,杨瓒表情平静。

回想一下,人活几十年,如他一般,能经历两世,实是赚到。

只不过,没能完成计划,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实以为恨。没能见到朱厚照成为一代明君,碾压草原,熊到欧洲,没能目睹明军扬帆海上,开拓海疆,更是遗憾。

甚者,未能见顾卿最后一面……

闭上双眼,杨瓒牵起嘴角。

明知无路,终是不甘。

天空中,彤云密布。

边塞之地,寒风骤起,飞雪迎面,似在为逝去的忠魂悲哭,为将受铁蹄蹂躏的边民哀悼。

朔风声中,一阵号角声乍然响起,穿透层云,撕开灰雾。

刀停中途,鞑靼表情微变。以为必死的明军,双眼骤然发亮。

号角声越来越近,继而是熟悉的战鼓。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一阵紧似一阵,传遍茫茫雪原,震动众人耳鼓。

奔雷声中,战马碾压而过。

雪亮的刀锋,反射重重雪光。

红色袢袄,如林长矛。

步卒敲击盾牌,列阵出现,刹那之间,仿佛幻象一般。

“援军!”

“是援军!”

守军开始嘶吼,鞑靼骤然胆寒。

鼓声骤急,张铭拉住缰绳,高举长刀,猛然挥落。

五百骑兵当先,一千步卒在后,弓兵拉满长弦,嗡鸣声震碎雪幕。

“进攻!”

号令下,轰隆隆的蹄声压过雪原。

“杀!”

滚滚洪流,携不挡之势,冲破鞑靼营盘。

战场天平开始倾斜。

预期即将到来的胜利,别部额勒正洋洋得意。未料想,朝廷的援军竟在这时赶到!

比拼战斗力,现下的明军骑兵,绝不是鞑靼对手。然后者已鏖战整日,又半数下马,集中全力攻城,遇明军冲锋,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反应。

杀声震天。

战马撞击,长刀扫过,鞑靼毫无还手之力,瞬间死伤百余。

“再冲!”

张铭调转马头,甩掉长刀血迹,趁鞑靼陷入混乱,不及重整队形,第二次冲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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