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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264)



说到这里,谢丕顿住,捏了捏额角,无奈之情更甚。

“狭西总制,巡抚都御使杨一清,贤弟可曾听过?”

“确有耳闻。”

“弘治十五年,鞑靼叩边,杨都宪与大同总兵官联手退敌,斩首三百。战报和请功奏疏送到朝廷,天子下旨封赏,直拖到弘治十六年七月,赏银才送到边塞,且少去五成。其后,更是连续半年拖延军饷,险闹出哗变。”

“弘治十七年,鞑靼再次叩边,战果不及前次,同是杨都宪上疏,封赏的银两布匹两月后即送到,且一两不少。之前拖延的饷银,也补发三成。”

话至此,只剩一层窗户纸,轻轻一触,就能捅破。

“两份奏疏,区别只在几个名字。”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山重。

压在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天子封赏,需下六部施行。杨贤弟也看到,如不是晋地送来粮食伤药,镇虏营和墙子岭都将断炊,营中的伤兵也将十去七八。”

“圣意不可违,却能拖。”

“内库封赏,只能偶尔为之。边塞平稳,军饷发放,仍需户部光禄寺。”

杨瓒沉默,顾晣臣亦然。

谢丕嘴里发苦,终坚持道出全部。

“如先时所讲,你我终将归京,边塞之事仍需交由他人。我知贤弟不满,我又何尝愿意。”

“然好心未必能做好事。”

“情况如此,你我位卑职轻,能做的,仅是回朝之后,尽量为将官奏请封赏。余下之事,实是无能为力。”

杨瓒正四品,谢丕正五品,顾晣臣正六品。

在庞大的文官系统中,均处于“起步”阶段。

别看杨瓒品级最高,一个佥都御使,并无多大实权。如不是机缘巧合,得两代天子看重,御赐金尺宝剑,又同厂卫交好,其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不上谢丕,遑论同尚书侍郎掰腕子。

如今是进也难,退亦难。

就此妥协,实不甘心。不妥协,造成的后果,恐非他乐见。

“真没有办法?”

谢丕摇头。

“依贤弟所言,名单次序可以更改,杀敌之数也可列上,但……”

话没说完,谢丕便停住。

结果既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杨瓒深吸一口气,压下烦闷,沉声道:“兄长不必再说,小弟明白。”

“贤弟?”

“一时孟浪,为难兄长,实愧疚难言。”

说着,杨瓒站起身,拱手揖礼。

“万万不可!”

顾不得腿伤,谢丕猛然站起身,一把托住杨瓒手臂。匆忙之间,未能立稳,两人竟一同栽倒。

“以中,季珪!”

顾晣臣吓了一跳,忙撑起身,扯动伤处,顿时眼前发黑,砰一声栽到榻下。

三个伤员,都是疼得直吸凉气。

趴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样的狼狈。

神情变得奇怪,心思转动,终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

笑到后来,声音沙哑,眼角微红。咸涩的泪,顺脸颊滑落,砸在袍上,洇出点状水痕。

以命拼杀,保疆卫土,却被他人轻取功劳,如何能够甘心?

杨瓒不忿,顾晣臣郁恨,谢丕何尝没有怒火。

先时拼命压抑,今遭一次爆发,性情所致,竟在地上抱团痛哭。

不甘,不愿,恼怒,愤恨。

对敌的心惊,濒死的绝望,遇生的惊喜,战后的无奈。

北方荒原,一场大战,诉说无尽悲凉。

朝堂之上,口舌之间,以命换来的一切,都成他人嫁衣。

历经两世,面对不公,胸中仍燃起整团烈火。

利益得失,可以不做计较。但事关千条人命,以血凝注的功劳,如何就成他人晋身的踏脚石?

“贤弟。”

谢丕抬起头,按住杨瓒肩膀,掌心用力,泪水挂在脸上,双眼愈发清明。

“此一事,只一时!”

简简单单六个字,貌似没头没尾,所含深意,唯三人能懂。

杨瓒用力点头,扣住谢丕手腕。

“我信兄长!”

顾晣臣想要抬手,奈何伤口阻碍,胳膊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

“两位大人,稍慢闲叙。下官行动不便,可否施以援手?”

见状,杨瓒谢丕同时大笑。

声音传出帐外,引来营兵奇怪一瞥。

几位监军这是怎么了?

只听说伤到胳膊腿,没听说伤了脑袋啊。

笑声中,心结解开,终究释然。

彼此默契,坦言立誓,为正德朝三人内阁,打下最坚实根基。

据史书记载,正德皇帝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不行仁德,以武力压服蛮夷。仿效太宗皇帝,靡费金银,建造福船,不以友睦,反侵犯邻岛,掠夺海外。

杨谢顾内阁,则是助暴君挥刀的刽子手,其手段之凶残,为人之奸诈,行事之险恶,闻诸邻邦,令人发指。

海外之人,闻三人之名,无不惊魂丧胆。

当下,几位小阁老尚未登上人生巅峰,反遇人生挫折,不得不向规则妥协。

不过,有失有得。

一起吞下黄连,品尝苦果,令三人尽释前嫌,“友谊”更为牢固。

同谢丕顾晣臣告辞,杨瓒走出医帐,眸如水洗,心神格外清明。用力刮过眼眶,抿紧嘴唇。

为大局着想,表面妥协,未必不能从背后扎刀。

他没能力,不代表旁人不行。

果子摘走,已成定局。能不能捧得住,是否会千百倍的还回来,都是未知数。

打起精神,杨瓒叫住一名营卫,询问监枪官所在。

想扎刀子,他不合适,顾同知也不成。为王提督赏识,能和刘瑾打擂台的谷大用,当是最好人选。

文不成,武也不成,放公公,咬也能咬下几块肉来。

明的不行,来暗的。

大路不通,走小路。

小路被堵,直接挖地道。

他种下的果子,是那么好摘?

做梦去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商议



帐篷内,谷大用写完奏报,以蜡封好,正遣东厂番子递送回京。

杨瓒的到来,着实有些出乎预料。

“谷公公正忙?”看到帐内情形,杨瓒浅笑,作势要转身,“本官来得不巧。既如此,谷公公先忙,本官稍后再来。”

“且慢。”

挥退番子,谷大用连忙站起,将杨瓒拦住。

“咱家并无要事,杨佥宪快请留步。”

不比刘瑾得杨御史“赏识”,好歹一同伴圣驾出京,又至北疆共御鞑靼,也算交情不浅。

真让杨瓒离开,日后传出去,非让西厂那帮孙子笑破肚皮。

“本官没打扰公公?”

“杨佥宪能来,咱家高兴还来不及,打扰又是从何说起。”

谷大用不如刘瑾会说话,态度却相当热情。

“快坐。”请杨瓒坐下,令长随送上热茶,谷大用道,“行军打仗,没有好茶,佥宪莫要见怪。”

“谷公公这就见外了。”

顺势落座,杨瓒笑得愈发真诚,更显得热络。

话里话间向谷大用表示,咱俩谁跟谁,铁打的战友情!不必这般客气。

谷大用受宠若惊,笑眯双眼,却没昏头。

知晓杨瓒刀伤在身,需要调养,此番登门,怕不是寻常走动,必有要事。寒暄几句,遣退长随,帐帘落下,开口问道:“杨佥宪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杨瓒笑容未敛,只将声音压低了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确有事请谷公公帮忙。”

帮忙?

想起刘瑾的遭遇,谷大用心头微动,当即打起精神。

杨佥宪的忙,不是轻易能帮,荣辱得失,都要仔细衡量。

做不好,前途堪忧。能做好,则是走上康庄大道,锦绣前程无可限量。

更重要的是,能在御前露脸,争得天子宠幸。

不见刘瑾几番起落,都和杨御史有关?

金尺加身,的确疼。浙海剿匪,同地方官打交道,也是步履维艰。然扫除匪患,荣耀归京,体面不说,回到宫里,直接升为少监,西厂重开,更是加官提督。

荣耀显达,昼锦之荣,实是少有。底下的崽子们羡慕,平阶的何尝不眼红。

张永谷大用尚好,丘聚高凤翔几个可是瞅着刘瑾,风言醋语,两眼通红。尤其丘聚,和刘瑾结下私怨,时时想着找回来,恨不能吃饭睡觉都盯着。

这样的情况下,刘瑾和杨瓒的“交情”,无疑是相当有效的“护身符”。

再不甘愿,牙齿酸倒,刘公公也得捏着鼻子,向众人表示,咱家和杨佥宪关系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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