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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39)



下意识的,杨瓒想避开此人,越远越好,脸熟都没有必要。

钱宁仍在滔滔不绝,半点未察觉杨瓒的敷衍。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演武场,行至二堂。

堂门依旧大开,数名校尉力士分列两旁。

见到钱宁,一名校尉上前,抱拳行礼,道:“钱百户请止步,指挥使亦在堂上。”

杨瓒发现,提到指挥使三个字,钱百户不自觉的压下唇角,惧意之下,似藏有一丝恨意。

“杨编修,有缘改日再叙。”

百户是正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文武有别,锦衣卫的地位却更加超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钱宁对杨瓒过于客气,更让后者下定决心:日后遇到这个钱百户,必须绕道走。

“杨编修请。”

校尉手按刀柄,请杨瓒进堂。

不知为何,杨瓒心中突生一丝紧张。借着宽袖遮掩,握了两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总算将突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与设想不同,室内并非只有牟斌和顾卿。

地上跪着四个人,两侧各有百户校尉分立,气氛委实有些压抑。

杨瓒停下脚步,有些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形。

锦衣卫审案?

看着不像。

目光扫过,于跪在最左侧之人身上稍作停留。虽身形消瘦,神情憔悴,五官相貌确有几分眼熟。

“杨编修。”

牟斌开口,打断了杨瓒的思绪。

想起自己站在那里,杨瓒忙收回心神。

“下官杨瓒,见过牟指挥使。”

“杨编修多礼。”

意外的,牟斌很是客气。

顾卿立在牟斌右侧,仍是一身大红锦衣,腰束金带。侧首看过来,貌似……笑了一下?

杨编修以为自己眼花。

再看,顾千户风仪严峻,束带矜庄,哪有半分笑意?

一定是眼花了。

没出息。

暗自嘀咕一句,杨瓒整肃心神,专心同牟斌应对。

“先时贸然至翰林院寻杨编修,险生误会,万请见谅。”

“指挥使言重。”

寒暄之后,牟斌话锋一转,道:“本官是个直性子,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请杨编修来,不为其他,实是为了认人。”

“认人?”杨瓒有些片刻的不解。

“顾卿。”

“属下在。”

“内中缘由,你解释与杨编修。”

“是。”

顾卿应诺,上前两步,对杨瓒道:“先时京城有流言,隐指科场舞弊,杨编修可知?”

杨瓒点头。

祸起飞语,众议成林。曾参杀人的典故,古已有之。

流言直指谢丕,更牵涉到谢阁老。甚者,自己也脱不开干系。杨瓒曾担心过几日,但在殿试之后,所有的流言似一夜消失。

难道就是锦衣卫的关系?

“此四人即是源头。”

示意杨瓒近前,顾卿道:“闻其中一人曾对杨编修有毁谤之言。请杨编修来,即为当面确认。”

至此,杨瓒方才了悟,牟斌口中的“认人”是怎么回事。

“下官尽力。”

认就认,没什么大不了。

视线扫过四人,最终仍落在左侧一人身上。

春闱放榜之后,福来楼内曾生出一场口角,牵涉到杨瓒和王忠等人,此人和闫大郎都在场。当然,还有闫璟。

只不过,在认出这人之后,杨瓒又有些为难。

“杨编修可有为难之处?”

“这……”迟疑片刻,杨瓒终选择实话实说,“若下官没有记错,此人姓王,单名炳,乃今科贡士。当日在福来楼内,确对下官及同年口出莠言。”

“杨编修可认准了?”

“是,下官确认。”

之所以犹豫,盖因王炳与王忠同乡同姓。那日之后,隐约听王忠提起,两人似还有宗族瓜葛。

王炳犯事,会不会波及到王忠,杨瓒心中实在没底。

王忠以二甲靠后选中庶吉士,早惹了不少人眼。如果王炳被定罪,难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翰林清贵不假,但在发迹之前,名声更显得重要。哪怕沾上一星半点干系,都会惹来上官不喜,官途不顺。最糟糕的,一辈子呆在翰林院,做个七品编修,八品典籍,终生别想出头。

现下,牟斌和顾卿没问,他不可能贸然帮王忠撇清。

那不是帮他,是在害他。

正为难时,安静跪在地上的王炳骤然暴起,似疯魔一般扑向杨瓒。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我必不与你干休!”

杨瓒不提防,没来得及闪躲,被王炳结结实实撞在腰上。劲道驱使,不由得后退两大步,眼见要撞到圈椅,突被一条手臂擎住。

淡淡的沉香味传入鼻端,杨瓒瞬间愣了一下,背部似火燎过一般。

“杨编修可无事?”

“无事。”

杨瓒侧身让开一步。

顾卿收回手,转向被校尉压制的王炳,道:“带下去。”

声音没有起伏,却让王炳硬生生从疯狂中转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刹那间面如土色。

在被校尉拖出门之前,王炳突然大声呼喊:“闫璟害我!我愿指认!”

话出口,校尉当即停住。

顾卿并未理会,仍道:“押下去。”

闫家父子已被打上“藩王同党”烙印,早晚都要处置。王炳的指认,对天子无足轻重,倒是能给李阁老送个人情。

显然,牟斌也想到这点。

“遣人给李阁老府上递个信,别用本官的名义。”

“是。”

杨瓒按着腰侧,眉间紧皱。

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一阵阵钝痛,八成是被撞得不轻。还是早些回客栈,找个大夫看看为好。

“既已无事,下官可先告退?”

“且慢。”牟斌突然变脸,收起笑容,肃然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杨编修暂留千户所内。”

“下官正抄录年历,且需轮值弘文馆,恐有不便。”

“事急从权,还请杨编修莫怪。”

什么?

不等杨瓒想明白,两个校尉大步走进堂中,奉牟指挥使之命,直请杨瓒往诏狱小住。

“哪?”

他没听错吧?

“诏狱。”

“下官并未犯罪。”

“诚然。”牟斌点头,大方承认,“还请杨编修行个方便,本官自然也方便。”

将他无罪下狱,还要他行方便?

锦衣卫也不能这般不讲理,如此不要脸!

“杨编修请。”

校尉如两座大山,杨瓒没有丁点办法。

穿越以来,这是第二次陷入困境。想要脱困,怕比登天还难。

如此看来,见到美人并非全是好兆头。

果真是迷信要不得。

杨瓒着实想不明白,牟指挥使究竟为何变脸,还变得这么快。

既然事无转圜,杨瓒不打算继续硬抗,住就住吧。总有放出的一天……吧?

“牟指挥使,下官尚有一事。”

“杨编修请讲。”

“可否为下官请个大夫?”杨瓒苦笑道,“方才好似是伤到了。”

牟斌嘴角微抖。

这杨编修果真不是个善茬。锦衣卫指挥使在上,千户在侧,满地校尉力士,竟让人犯暴起伤人,传出去能笑掉王岳那厮的大牙!

杨瓒发誓,他绝没有讽刺之意。奈何做久了探子首领,遇事都好阴谋论。

“再者,”杨瓒自怀中取出几分名帖,道,“既然下官要在诏狱小住,这几份名帖,请指挥使帮忙送回客栈。不麻烦的话,还请遣人至三位相公和几位尚书御史府上解释,非是下官不识抬举,接下名帖却不登门,实是另有要事,他日必当面请罪。”

话落,杨瓒扶着腰,施施然和校尉去了。

牟斌立在堂上,捧着几分名帖,很有风中凌乱之感。

自国朝开立,凡官员入住诏狱,要么生无可恋,只求早死,要么破口大骂,一一问候厂卫十代祖宗。敢当面威胁锦衣卫指挥使,还让对方无话可说的芝麻官,除了杨瓒,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顾卿丝毫不体谅上官的难处,抱拳行礼,离开千户所,亲自为杨小探花去请大夫。

诏狱也有大夫,家传绝学,治外伤手段一流。杨编修的伤,明显不在其列。

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牟斌苦笑。

陛下,您可是坑臣不浅!

乾清宫内,弘治帝勉强用了小半碗清汤,再也用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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