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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42)



除了入值文渊阁的三位相公,隐约猜出些门道的马尚书,多数京官都蒙在鼓里,压根不晓得牟斌抽了什么风,锦衣卫和东厂又要做些什么。

囚室内,杨瓒对外界之事半点不知。

朱厚照坐在椅上,手边一盏温水,没有半点不自在。

“顾卿小气,竟连茶水都没有。”

“殿下,非是顾千户慢待,实因臣不能饮茶。”

“为何?”朱厚照瞪圆了眼睛,酒不能喝,连茶也不能饮了?

“殿下,臣不小心受了伤,正用药,不宜饮茶。”

朱厚照的表情忽然沉了下去。

“杨编修因何受伤?”

“此事一言难尽。”杨瓒道,“究其根本,还是臣大意,怪不得旁人。”

隐瞒实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杨瓒不愿多想。

“父皇也不能饮茶。”朱厚照蹙紧眉头,担忧之情尽显,“自正月起,父皇染恙,药用了许多,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孤想帮忙,却是帮不上。”

听着朱厚照的话,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心焦。

“殿下纯孝,定省温清,陛下每有所见,定然畅慰。”

朱厚照不傻,反而聪明绝顶。

知晓杨瓒只能听,不能多言,便不再多说弘治帝的病情,转而道:“孤此行,一为讲习《孝经》,二则是向杨编修问策。”

问策?

“太子有何事不能解?”

太子有问题,三位阁老,六部尚书,翰林院的两位学士,都能为太子解惑。何须找上一个小小编修?

“究其源头,实是同杨编修有关。”

“同臣有关?”

杨瓒更觉诧异。

仔细回想,除了弘文馆讲习,他同太子间丝毫没有联系。为何太子会向他问策,更言同他有关?

“谷伴伴。”

“奴婢在。”

谷大用做了半天门柱,终于有了表现机会。得朱厚照吩咐,当即捧出一篇抄录的文章,正是杨瓒交予谢丕,先后得谢阁老和李阁老赞誉的农商策论。

“此文可是杨编修所写?”

“回殿下,是臣拙笔。”

“孤在内阁观政,看到这篇文章。”朱厚照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一段道,“于此,孤有些许疑问。”

“殿下要问开中法?”这更说不通。

“是,也不是。”

朱厚照点头,旋即摇头。

“开中法乃高皇帝之法,孤听李相公讲过,父皇也常提起。孤想问的,乃是杨编修文中所言。”顿了顿,朱厚照道,“法虽好,可行。然行之不易。此为何解?”

没有立即回答,杨瓒反问道:“殿下可有解?”

“孤仔细想过,实是无解。”朱厚照老实承认,“问过李阁老,李阁老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欲知其中端的,还需著文之人。”

写文的是谁?杨瓒。

杨瓒在哪?诏狱。

于是乎,一国的太子殿下换上麒麟服,假扮锦衣卫,跑到诏狱问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已让锦衣卫和东厂绷紧神经,齐齐跳脚。

杨瓒忽感头疼。

发现朱厚照此行有李阁老推动,更是连牙一起疼。

“孤诚心求教,还请杨编修教我。”

“殿下万勿如此!”

见朱厚照站起身就要弯腰,杨瓒吓了一跳。

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何德何能,让太子弯腰?

事情传出去,他甭想再踏出诏狱一步,必将牢底坐穿,面铁壁终老。

“殿下相问,臣必实言。然臣才智有限,能言的不过是皮毛。殿下欲要详解,仍需请教三位阁老。”

不管有用没用,预防针必须打好。

朱厚照点头,端正做好。

杨瓒深吸一口,站直,扫一眼纸上所言,道:“臣言法可行,实因陛下圣德,政治清明。于国有利之法定能施行。”

“既能实行,为何又言难?”

“殿下且听臣言。”

杨瓒定了定心神,知道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怕要得罪不少人,但他没有选择。李阁老推动太子来诏狱问策,谁知不是为考验他?假如背后还有天子之意,更不能轻忽。

宁可得罪人,也要讲“实话”。

“殿下应知,开中法本以粮换盐引,初五石可换一引。”

“孤知。”

“后因水路不畅,陆运耗费甚巨,海运风险愈大,朝廷下令以粮折银,可于户部以银换取盐引。”

朱厚照没有出声,这些事他比杨瓒记得还牢。

“自此,盐商内迁,商屯荒废。内迁商人多聚江浙两淮,金陵繁华远盛国朝开立。然户部库银未见丰盈,边军粮秣更是一年少似一年。殿下可知何故?”

朱厚照皱眉,显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盐商聚集,金陵繁华,证明以银换盐引之法可行。然库银不丰,边军少粮却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下发的盐引都有定数,换取的银粮亦有定数。”杨瓒肃然表情,“户部造册,不敢轻易做假,这少去的银两粮秣都去了哪里?”

“可是有朝官贪墨?”

“贪墨倒在其次。”

杨瓒摇头,火耗踢斗,地方文武京中大员皆心知肚明。然地方官的手再长,也轻易伸不到盐引上去。能在其中得利之人,不是宗室外戚也是勋贵功臣。

“殿下,臣不才,以一引作比。”杨瓒以指蘸水,在桌上划过,“行开中法,盐商需出五石粮方可换取一引。然有人可只出一石,乃至一石不出,便可向朝廷奏讨盐引,其后转售于盐商,获取巨利。”

“什么?!”

“再有一种,换盐引的米粮皆为陈粮,虫蛀鼠咬,同糟粕无异。以陈粮换盐引,再以盐引换新粮,获利亦是极丰。”

“好大胆!”

朱厚照猛的握拳,重重捶在桌上。

他是真怒了。

心宽不假,于政治上的敏锐度不及亲爹,也不假。但杨瓒将事情掰开揉碎,一通大白话讲出来,再心宽也受不了。

“国之蠹虫!”

朝廷一年粮税,满打满算不及四百万两。

自弘治元年,不是北方地动,就是南方大水,隔三差五还有几场蝗灾,有些遭灾的州府,弘治十六年的粮税仍在积欠。

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多用于赈灾,朝廷不至寅吃卯粮,边军的待遇也是每况愈下。

国库不丰,边军告急。

朝廷能等,犯境的鞑靼不会等。弘治帝被逼得没办法,只得从内库往外掏钱。为补缺额,连太宗皇帝留下的库银都动了不少。

内库独立于国库,属于天家私产。

弘治帝宠儿子,内库有多少钱,皇后不知道,朱厚照却是十分清楚。之前多次看到过弘治帝为库银发愁,只是不知内中详情。

此番杨瓒举出盐引之例,虽只涉及表面,相当肤浅,也彻底引出了朱厚照的怒火。

“如何除掉这些蠹虫,杨编修可有办法?”

“殿下恕罪,臣并无办法。”

“无法?”

“殿下问文章所言,臣能予以解答。如何革除鄙陋,除患兴利,非臣所能,还需朝廷诸公。”

“杨编修莫要谦虚。”

“非是臣谦虚。”杨瓒摇头道,“一人之力,不可及天下事。《庄子》有载,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臣以浅知拙见,言高皇帝之法,已有狂妄之嫌。于殿下所言,实是无能为力。”

看着杨瓒,朱厚照仍是不信。

杨瓒微笑道,“朝堂之上,三公九卿皆为举世大才,骨鲠之臣。臣才蔽识浅,度德量力而行,方不负殿下信任。勉强为之,不能兴利,反而贻害。”

“在其位,谋其政?”

“诚然。”

朱厚照没有继续追问,站起身,正色道:“同杨编修问策,孤受益匪浅。”

“殿下厚赞,臣不敢当。”

“当得。”

经谷大用提醒,知时辰不早,朱厚照又道:“孤观此处不错,清净。杨编修且安心住着,孤三日后再来。”

“臣……谢殿下赏识。”

安心住着?

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可太子殿下出言,再牙疼也得受着。

“还有,”离开囚室之前,朱厚照似想起什么,转头道,“此间事是父皇之意,牟指挥使是奉命行事。”

“臣知。”

几天的时间,足够杨瓒想明白。

“臣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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