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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44)



这种情况下,御史言官都缩起脖子,再不说什么天子怠政,祸之将起。更不敢轻易刺激天子,弹劾朝臣的奏疏都少了许多。

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不自在,内阁三位相公就能收拾了他!

在诏狱小住的杨瓒,自然随之泯然。斩衰殿试之事,再无人提及。

朱厚照进殿问安,弘治帝犹剩一半奏疏没有看完。

见到亲爹的病容,想起诏狱中同杨瓒的长谈,朱厚照眼圈发红,双拳紧握,一股闷火从胸中燃起,顷刻燎原。

“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

弘治帝放不笔,令宁瑾移来圆凳。

“别站着,坐下,同朕说说话。”

坐到弘治帝身边,朱厚照仍是面颊紧绷,怒容难掩。

发现到儿子不对,弘治帝自然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了?”

“父皇……”

朱厚照犹豫片刻,终咬着牙,将杨瓒之言一一复述,说话时,怒气愈发明显。

“父皇为国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以致沉疴复起。这些蠹虫却是蒙面丧心,蝇营鼠窥,敛财无算,简直无耻之尤!儿臣恨不能将之尽除!”

越说越怒,朱厚照握紧拳头,大有人在面前,必一脚踹飞的架势。

弘治帝静静听着,干枯的面容多出些许生机,语气更是少有的欣慰。

“吾儿长大了。”

“父皇?”

“为父甚慰。”

弘治帝抬起手,宁瑾知机,立刻带着殿中伺候的中官宫人退到门外,留天家父子叙话。

“朕先时给你的名单,可都记着?”

“回父皇,儿臣都记着。”

“可能处置?”

“儿臣能!”

“即便……是寿宁侯和建昌侯?”

朱厚照瞪大眼,愣住了。

“照儿,你要记住,为国之储君,必继天立极,命以亿兆之民。”

弘治帝肃然神情,枯瘦的手按在朱厚照的肩上,沉声道:“为君者,当居天高而听卑,抚万民使之教。勤政爱民,信赏必罚。”

弘治帝说得很慢,胸中像藏着风箱,轰隆隆作响。每说一句话,便要停顿许久,咳嗽数声。

“儿臣受教。”

“不以言罚,不以情纵。四近之臣,择以德行。夹辅之勋,论功封赏。逋慢之罪,恭行天罚。束身自重,不恣意随行。宗亲外戚逾越法度,当训以教化。如此,方可垂统国社,祭万年宗庙。”

“是!”

朱厚照躬身聆听,神情庄重。

“主圣臣良,国稳民安。此八字,尔必牢记于心。”

“儿臣遵旨。”

盏中水已凉,朱厚照亲自执壶,换过茶盏。

殿中不闻话声,唯有汩汩水流,沁入盏中,溢出杯沿。

“日前四道敕令,你可看过?”

“儿臣看过。”

“可有计较?”

“请父皇明训。”

“宣府上下罪证确凿,如何处置,全交于你,朕不过问。若拿不定主意,可询内阁。”

“是。”

“开中法定当再行,盐引之事,亦可请教三位相公。”弘治帝点播过儿子,接着道,“杨瓒此人,年少有为,大才榱盘。其能藏巧于拙,藏锋于内,更是难得。”

“父皇,杨编修同儿臣讲习经义,尤以《孝经》为重,儿臣多有所得。”朱厚照尝试说道。

听出朱厚照拐弯抹角为杨瓒求情,弘治帝放下茶盏,难免有些好笑。

儿子学会和老子玩心眼,不知该高兴还是狠拍一顿。

“此事涉及太广,暂不宜轻动。待处置妥当,自会放他出来。”

“谢父皇。”

父子一番叙话,弘治帝疲惫更甚。

服下的丹药越来越不顶用,太医院的方子怕也撑不了半日。

趁着还有精神,弘治帝道出选妃之事,笑道:“由太后和太妃掌眼,朕也能放心。”

“父皇,”朱厚照有些踟蹰,想问皇后,到底没能出口,“一切凭父皇做主。”

“时辰不早,你且回去。”弘治帝放缓了口气,道,“你母后唤你,你便去看看。”

“是。”

“寿宁侯和建昌侯为人弹劾,如何处置,一直悬而未决。你母后若是提起,便说朕言,已着有司收回两人牙牌,令他二人在府中反省,无召不可进宫。”

“儿臣明白。”

朱厚照行礼,退出寝殿。

行到门外,见着刘瑾谄媚的笑脸,不知为何,下意识觉得心烦。

见太子殿下沉下表情,刘瑾心头一跳。

半年时间不到,殿下的性子竟是变化这么大,越来越难以捉摸。先时还想着得回殿下恩宠,如今看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送走朱厚照,宁瑾返回内殿。

扶安和陈宽站在廊下,想起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刘瑾,同时皱眉。

“回头给戴义递个话,”扶安道,“这个奴婢不能留。”

陈宽点头,没有多言。

弘治十八年五月戊子,天子允礼部奏请,命各衙门奏本直送内阁,非要事,不送乾清宫。

同日,为太子选妃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一时间沸沸扬扬,京城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杨土听到几句,却没有打探的心思,每日里在诏狱外转悠,只想确定四郎是否安好。如杨瓒所料,狱卒拍着胸口担保,杨土仍是半信半疑。

坐大牢,怎么可能不受罪!

奈何守门的狱卒铁面无情,虽不会恶声恶气,但想进诏狱探监也是千难万难。太子隔几日便要驾临,牟指挥使亲自下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许探监。

杨土只能继续在诏狱外守着,直等到杨瓒“刑满释放”那一天。

弘治十八年五月己丑,朝廷下诏,停止婚娶,采选各地美女进京,充东宫妃嫔。

为防内廷与朝堂勾结,洪武帝令儒臣修女诫,立纲陈纪,严令后妃嫔嫱不可干预政事。更定下规矩,凡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

自永乐朝后,天家妃嫔多采选民间,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纵然才貌双全,温柔婉约,也不会入采选名额。

五品以下的官员想送女进宫,也是困难重重。一句“进者不受”就卡死了门槛。

朱厚照年少英俊,虽是爱玩些,到底没有如后世般的名声。弘治帝仁厚,虽下诏停民间嫁娶,却也言明:凡有亲者,不可采名。

诏书先颁京城,旋即飞送各府州县。

飞送的快马抵达宣府,恰好是端午节当日。

彼时,大理寺复审的文书已达涿鹿县。如文吏所料,杨瓒无罪,告发他的闫二郎却要倒大霉。

“民告官,流千里。”

这些日子,闫二郎一直关在县衙,先时还盼着闫大郎来救,随着日子过去,连家中仆人都没见到,对杨瓒的恨意竟渐渐转到闫大郎身上,甚至连闫王氏一并恨上。整日里咒骂不休,状似疯魔一般。

听他骂得不堪,隔壁囚室的人犯难免出口讥笑:“还是个读书人,就是这副熊样?呸!老子做贼还知道孝敬爹娘,这样的简直是天生狼心,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闫二郎仍在骂,干脆撕开衣角堵住耳朵,好歹还能清净一会。

“闫二郎,出来!”

贼囚刚躺下,两名皂吏提着枷板铁链,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狱卒打开囚室,呼喝道:“闫氏子诬告今科探花,现已查证,依大明律,行十杖,流放千里。”

早看闫二郎不顺眼的犯人登时来了精神,囚室中的闫二郎却是目瞠口哆,大惊失色。

“我不信!”

扑到皂吏身前,闫二郎满面狰狞,嘶声道:“那小畜生斩衰殿试,为何不判他?!我不服!该死的是他,是他!”

一个皂吏狠狠踹在他的膝上,随手抓一块烂布,堵住闫二郎的嘴,并狱卒一起将他拖出大牢。

“打完板子就要上路,我劝这位‘童生老爷’还是省点力气。路上晕过去,喂了豺狼虎豹,可就要到阎王殿前喊冤了。”

“童生老爷”四个字说得尤为大声,牢房里哄笑一片。闫二郎被打板子时的情形,早成衙役皂吏私底下的笑料。

闫二郎被拉出大牢行杖,当日流放。闫家也没能安稳,县衙二尹带着数名衙役,手持朝廷发下的官文,亲自踹开闫家大门。

宣府事发,天子下令严查。

参将李稽,副总兵白玉等都被押解进京,或移送刑部,或投入诏狱。

若在平时,闫家买通县衙典史,改换正役,算不得大罪。然太子殿下正怒火熊熊,磨刀霍霍,同时也为做出些成绩让亲爹看看,能严办绝不轻纵,能砍头绝不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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