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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57)



从翰林院步行到新居,需穿过整条街,足足走上三刻钟。若是骑马,速度尚能快些。奈何天子大行,除锦衣卫和报送军情的边军,城内一律不许跑马。

坐轿乘车?

还是那句话,品级不够。

芝麻官在京,当真是举步维艰,居大不易。

行到中途,雨成瓢泼。两侧都是高墙深院,自然无处避雨。

杨瓒只得压紧雨帽,尽量加快速度,咬牙撑到家为止。

天色渐沉,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逆风前行,杨瓒看不清前路,绊到一块石阶,直接摔倒在地。

“这真是……”

衣袍浸湿,膝盖阵阵钝痛,不用看就知道,必是一片青紫。

重新戴上雨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快马自雨中冲出,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同杨编修有几面之缘的顾卿。

大红锦衣换成青缎,黑色幞头镶嵌银边,腰间束着金带,挂着一柄乌鞘细窄长刀,锋锐未出,仍能感到丝丝寒意。

骏马弛近,伯府正门洞开,门轴发出沉闷声响。

正门旁侧,角门开启,两名皂衣家仆自内行出,不撑伞也不披蓑衣,只罩着一层麻布短袍,提两盏琉璃灯,在石阶上引路。

见到站在石阶旁的杨瓒,顾卿扬声问道:“可是杨编修?”

杨瓒微掀起雨帽,看向顾卿。

“顾千户,下官有礼。”

见杨瓒全身湿透,官袍下摆沾着泥土,顾卿微微皱眉。

“雨势渐大,杨编修不若先至在下家中避雨。”

杨瓒摇头,道:“天色不早,不好麻烦千户。”

顾卿没有坚持,却也没有马上回府,而是身子微倾,对杨瓒道:“我送杨编修一程。”

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杨瓒不禁咽了咽口水。

接受,还是婉拒?

无奈诱惑太大,行动快于理智,待杨瓒回过神,人已安坐马背,随顾卿驰入雨中。

雨声,风声,马蹄声,渐渐在耳边消失。

杨瓒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声响,几乎要跳出胸腔,被箍住的腰侧,又开始火烧火燎。

不过眨眼,黑油大门近在眼前。

“到了。”

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杨瓒扶下。

杨土守在门后,听到声响,立刻推开院门,见到一身狼狈的杨瓒,顿时吓了一跳。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四郎?”

顾卿挑眉,不知为何,仍是没放开杨瓒的胳膊。

杨瓒耳朵有些发烧。

“杨某在家中行四。”

“哦。”

顾卿点头,松开手,跃身飞上马背。

“近日京城巡视愈严,杨编修无事当安于府中。如有急事,可遣家人至伯府寻我。”

说着,从腰间扯下一枚青色环佩,掷到杨瓒怀里。

“等等……”

杨瓒傻眼,刚想说话,顾千户已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瞬息被雨水掩去背影。

见杨瓒握着青玉,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杨土不得不出声提醒。

“四郎,雨这么大,还是先回房,免得着凉。”

杨瓒顿觉身上发凉,握住青玉,快步穿过大门,直奔后堂厢房。

穿过门廊时,不经意扫过摇摆的桃枝,脚步瞬间一顿。

摊开手指,看着掌心的青色玉环,心中生出一个疑问:顾千户如何知道他家住哪里?还是说,锦衣卫就是如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

绞尽脑汁,仍是得不出答案。

冷风刮过,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杨瓒揉揉鼻子,决定暂且不想这些,先换下官服,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再说。

弘治十八年五月壬辰,皇太子临奉天殿,告大行皇帝宾天,遗诏颁于天下,讣音报于宗室藩王,并宣大行皇帝遗命,藩王各守封地,无需进京奔丧。

翌日天明时分,公侯伯及三品以上文武哭思善门。三品以上命妇着麻布圆领大袖衫,不簪环佩,只以麻布盖头,诣两宫,同于思善门外哭悼。

京城内,选官监生吏员僧道俱着素服,至顺天府朝阙。

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响三万杵,僧道早晚念经,必足二十七日。

京城禁屠宰十三日,饭楼酒肆不挂牌坊,只挂白色灯笼,内外军民妇女亦着素服。

弘治帝宽行仁厚,大丧之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

杨瓒在素服内多加一件夹衫,先至翰林院斩衰,哭过一场,未时之前便回到家中。

因昨日淋过雨,发过一场汗,头仍有些昏昏沉沉。

“四郎可要见牙人?”

“暂且不必了。”

没有精神,时机也不太对,杨瓒决定接受顾卿的建议,老实窝在家里,三日后再做打算。

“可是……”杨土神情间有些为难。

“什么?”

“厨下不生火,饭庄食铺也不开,家中只有冷食,四郎可受得住?”

杨瓒微愣,拿开覆在额上的布巾,这才想起,他和杨土都不会做饭。住在客栈,膳食自有厨下料理。搬家之后,三餐都靠食铺,家中的厨房只生过两回火,全用来熬煮姜汤,余下时候都是冷锅冷灶,锅碗瓢盆都成了摆设。

“这样下去不行。”

用力按了按额角,杨瓒坐起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

先时只想有安身之处,其他未多做考虑。如今问题摆在眼前,方知百事烦心。

前院的门房可以延后,厨役必须尽快找到。

“这几日不便,你且去福来楼寻掌柜,使上些银子,每日膳食仍送到家中。等上三四日,便可寻牙人雇厨役。”

杨土点点头,表情有些迟疑。

“可有话?”

“四郎先时说过,要回涿鹿省亲。现下可是改了主意?”

杨瓒微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可是想家了?”

“恩。”

“现在走不得,须得等到除服。”杨瓒叹息一声,手指滑过眼眶,用力捏了捏鼻根,“吏部下条子,咱们即刻启程。”

杨土用力点头,道:“我先时在街上买了炊饼,烤一烤,四郎将就用些。”

“好。”

拨亮烛光,生起火盆,杨土捧来炊饼,用长筷夹住,在火上烘烤。

不一会,焦香味便飘满厢房。

杨瓒抽抽鼻子,再也坐不住,干脆下榻和杨土一起烤饼。

烤到一半,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抬起头,门上映出模糊人影。

杨土机警,立即丢开长筷,抓起火钳。杨瓒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逢弘治帝大丧,京师守卫愈加严密。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日夜巡视,哪个不开眼的蟊贼,选在这个时候爬房梁闯空门,必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再者说,他一个翰林院七品编修,纵有余财,买下这栋宅院也不剩多少。天子和太子赏赐的布帛确是值钱,然上贡之物,贸然出售,必会引来盘查。

观门外之人,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来室内注意。真是贼盗,应不会愚蠢至此。

“门外何人?”

“杨编修见谅,小的是长安伯府家人,奉伯爷之命至府上问安。因叫门久不见应,小的斗胆,擅自入府,还请编修不罪。”

长安伯府……顾卿?

杨瓒心头微动,拦住杨土,自行上前打开房门。

门外,一名做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身形魁壮,长相却是和气。

见杨瓒面露疑惑,家仆立即拿出伯府腰牌,并道:“近日京城风大雨大,杨编修乔迁新居,定来不及着牙人寻仆役厨娘。伯爷同编修一见如故,提心编修所急。厨娘现候在府外,编修且留几日,若是合心便长久留下,若是不合心,待风停雨歇,再寻牙人不迟。”

“多谢顾千户好意。”

家仆弯腰,笑得愈发亲切,却不会令人觉得谄媚。

“编修的话,小的必回报伯爷。”

不提现下寻不到厨役,锦衣卫送人上门,不收也得收。

家仆带来的不只厨娘,更有柴米油盐,不一而足。

令杨土送走伯府家人,杨瓒坐在厢房,看着顾卿留下的青玉,长久的出神。

锦衣卫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九成是利滚利,半辈子都还不完。

指尖擦过青玉边缘,杨瓒垂头叹息,单手捂脸。

可为什么,他仍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果真是不可救药,人生休矣!

这厢,杨编修困坐厢房,摇头感叹。宫城之内,朱厚照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六月癸巳,三日哭丧完礼,文武百官和军民耆老立即奉笺劝进,恭请皇太子登位垂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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