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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56)



“啧!”

牙人正要再说,忽见有三个中官和数名禁卫走进福来楼。未几,素服乌纱的杨瓒从客栈中走出,瞧架势,应是被召进宫。

中官身上的葵花衫,腰间的牙牌,都表明他在内廷品阶不底,至少是个正五品的监丞,八成还在太子殿下近前伺候。

两名锦衣卫探子互相看看,不由生出同样的念头:这个杨编修还真有些不一般。

东暖阁内,朱厚照看过礼部的奏请,坐在御案后愣愣的出神。内官通禀两次,方从沉思中醒来。见到进殿行礼的杨瓒,眼中总算生出几丝暖意。

“杨编修不必多礼。”

挥退暖阁内的中官,朱厚照起身绕过御案,二胡不说,直接坐到地上。

杨瓒吃惊不小,这是闹哪出?

“殿下?”

“孤心里闷。”朱厚照盘腿坐着,低着头,闷声道,“只想找人说说话。”

说话?

说话也用不着坐到地上吧?

杨瓒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左右看看,干脆袍子一撩,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太子殿下有何不愉?臣虽驽钝,勉力能开解一二。”

朱厚照笑了。

“孤果然没看错,杨编修是性情中人。”

杨瓒挑眉,性情中人便性情中人。

只要能将这位青葱少年扳正,别让他突发奇想做出什么怪事,引得朝中言官发难,性情一回又何妨。

弘文馆中的那本《莺莺传》早给杨瓒提醒,太子殿下正处于叛逆时期,逢弘治帝大行,心中定堆积不少情绪,恰似一根绷紧的弹簧,压得越重,反弹得越是厉害。

如果不能寻找到协调的办法,要么弹簧被压折,要么施力的人被弹飞。

无论哪种结果,都不是杨瓒乐见。

“孤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厚照叹气,手搭在腿上,现出满脸愁色。

“殿下尽可畅言,臣听着便是。”

“……好。”

朱厚照点点头,向台阶上一靠,从弘治帝的密旨开始讲起,提了两句盐引,又转到寿宁侯和建昌侯守陵,最后结束在张皇后的质问。

“孤不明白。”

望着青石砖上的纹路,朱厚照似在对杨瓒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母后为何不能体谅孤,为何一定要护着孤的两个舅舅……”

杨瓒没有说话。

国舅如何暂且不论。皇后的言行不是他能置喙。

“两个舅舅跋扈已久,孤甚恨。父皇无旨,孤也要将他们送去南京!”

南京?

“魏国公徐俌刚正,世代镇守南京。”

朱厚照解释一句,杨瓒瞬间明了。

别看张氏兄弟在神京城跋扈,到魏国公眼前,也只有缩起脖子老实蹲墙角的份。

魏国公是谁?

中山王徐达的后裔。太宗皇帝的发妻徐皇后便出自徐家。

张皇后得宠,张氏一门双侯,却是面上荣耀内里草包,手中并无实权。魏国公府则不然,实打实的武将起家,开国功臣,奉天子命镇守南京。

比起神京,金陵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外戚,一个赛一个的树大根深。

一旦被扔进南京,张鹤龄兄弟再大的本事,也掀不起半点浪花。好不好,就会被哪个国公侯爵拍个半死,下场恐怕比守陵更惨。

思及此,杨瓒微敛双眸。

朱厚照确实聪慧,也不乏手段,只要他肯上心,成就未必会在父祖之下。

问题是,事情会如他所想,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吗?

杨瓒拿不准。

“殿下,既有先皇密旨,内阁官文,自不得更改。”

“孤知道。”

朱厚照忽然转头,双手交握,道:“孤就是想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不待杨瓒回话,接着又道:“父皇也有密旨留与杨编修,朝参之日,会当着满朝文武宣读。”

“臣?”

“对。”

杨瓒有心打探一二,朱厚照却摇头,笑道:“暂时不能说,需得内阁过目,吏部加盖官印。总之是好事。”

好事?

那就好。

为开解朱厚照,杨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及边疆军事,内廷演武,总算让对方宽慰许多。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过去,朱厚照谈性愈浓。临到晚膳仍不愿放人,干脆将杨瓒留下,不提规矩,一并用饭。

连日里,谷大用和张永等一直担心太子殿下的膳食。忽见其胃口大开,就着青菜豆腐连吃六碗,不禁热泪盈眶,齐齐看向杨瓒,眼中闪着星星,背景一片粉红。

杨瓒被看得不自在,默默扒饭,差点咬到舌头。

能否不要这么看他?

被内廷中官仰慕,压力委实太大。



第四十二章 升官



弘治十八年五月癸巳,大行皇帝大殓,翌日成服。

六月庚申,礼部进上尊号,尊谥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孝宗”。

工部左侍郎并术士博选山川吉地,钦天监监正择选吉日,定十月庚午,葬大行皇帝于茂陵以西施家台,发军民役,开凿“泰陵”。

“主势之强,风气水土之聚,庶可安奉神灵。”

仪注上呈,朱厚照没有当即同意,而是遣中官扶安,李兴,覃观,工部右侍郎王华再往评定。

其后敕书礼部,言大行皇帝有遗诏,不得劳民。凡京营官军俱免做工。并敕书工部,不急工程悉皆停止。未得旨,不得擅发役夫。内外凡有违令者,与宣府三司同罪,从严不赦。

两份敕令下发,群臣均发出感慨。

“宽仁恤民,殿下果有先帝遗风。”

“国朝有望矣。”

在众多的赞扬声中,大学士李东阳不发一词,反复看着敕令最后一行字,微微皱眉。

谢迁奇怪道:“宾之兄为何愁眉不展?太子殿下有德,实乃万民之福。”

李东阳点点头,仍是没有说话。

以为他在哀悼先帝,谢迁没有多留意,转而同刘健商议太子临朝听政之事。

独自站在窗旁,李东阳单手负在身后,视线穿透零星飘落的细雨,愈发显得沉默。

丙辰,礼部上奏,中官扶安,侍郎王华等覆视山陵,确为吉地,宜择吉日开土。

这一次,朱厚照的答复很快,当即着钦天监择日,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诸先帝之陵,令工部尚书曾鉴祭告天寿山。

三告之后,柱香燃尽。

道僧念经,术士定穴,第一块条石被楔入泰陵。

皇陵动土,依礼制,在京文武官员皆要素服二十七日,至思善门外哭足三日。从早到晚,不哭到嗓子哑不算完。

素服期间,不许饮酒吃肉,更不许宴会取乐。成了亲的,夫妻必须分房。

待到第四日,皇太子御西角门视事,哭丧才暂告一段落。

旨意由内廷中官至各衙门宣读,杨瓒在翰林院抄录发往各府州县的遗诏,恰遇宣旨的中官。

“杨编修。”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同杨瓒颇有眼缘的谷大用。

“谷公公。”

谷大用袖着手,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分别抱着一匹纱绢和一只木盒,垂头站着,恭敬异常。

“太子殿下闻杨编修乔迁,特地从私库取来白金布帛,令咱家送于编修。并言,待除服之日,另有贺礼送至。”

“臣谢殿下厚赐!”

“杨编修若是无暇,咱家多事一回,着人直接送到府上,编修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杨瓒没有客气,大方道,“谷公公盛情,杨某领受。”

“咱家就知道,杨编修是个实诚人。”

谷大用笑眯了眼,杨瓒不禁牙酸。果然主从相类,连说话都有几分相似。

送走谷大用,杨瓒继续回值房抄录遗诏。

日暮时分,方才抄录完毕,唤书吏将文卷取走。

窗外雨势渐大,杨瓒松了松肩颈,取过放在屋角的纸伞雨帽,掐灭烛火,快步离开值房。

明日起,三品以上的文武京官便要到思善门报道。杨瓒微末七品,没资格在皇宫前大哭,只到衙门斩衰即可。

斩衰哭丧之日,衙门诸事暂停。正好托牙人寻门房仆役,打理新居。

三间厅堂,东西五间厢房,规格错落有致,打理起来颇费力气。仅杨瓒和杨土两人,实是力不从心。前厅和中厅之间还有不大的一处院落,种有两棵桃树,花期已过,仍是绿意喜人。

这两日,树上陆续结成核桃大小的果子,杨土日日围在树下,活似只馋猫。

杨瓒几乎可以肯定,树上结了多少果子,他必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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