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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79)



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

“谢陛下赐药!”

“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

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

“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

“是。”

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杨瓒并未出声阻止。

眼前这位,是会席地而坐的主。能想到搬把椅子,已是不小的进步。

“周瑛着实可恶。”

坐到椅上,想到杨瓒伤情由来,朱厚照重现怒容。

知晓周瑛被杨瓒抽昏,押往诏狱,仍不解恨。令谷大用铺开黄绢,写下一道敕谕,不经内阁,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告诉牟斌,周世子践踏先皇御赐之物,定要严惩!将周瑛关入诏狱,无朕敕令,不许放人!”

“奴婢遵命!”

谷大用和张永走不开,高凤翔离宫未归,凡有杨瓒在场,刘瑾都不敢往前凑。丘聚得了这趟差事,捧起黄绢,带着两个小黄门,领过牙牌,前往北镇抚司。

暖阁门关上,杨瓒酝酿片刻,终没将寿宁侯的供词道出。

一则,后续已交由锦衣卫和东厂,不好越俎代庖。二则,告状也要把握尺度,恰到好处。需知过犹不及。最后,此事还有得挖,由锦衣卫和东厂上报,远比他轻飘飘说几句效果更好。

思定之后,杨瓒“专心”喝水,轻易不再多言。

朱厚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息片刻,扫到堆在御案上的奏疏,想起朝中的闹心事,脸色发沉,又开始火冒三丈。

见状,杨瓒知道,不能再不出声。

“臣斗胆,陛下可是忧心朝事?”

朱厚照点头,又摇头。

事情太多,几句话说不明白,干脆起身回到御案前,翻出几张奏疏,一股脑的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吃惊不小。

这怎么成?万一传出去,他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知道杨瓒的担心,朱厚照闷声道:“有谷伴伴几个守着,没人会多嘴。”

没人会多嘴?

他信。

可说句不好听的,言官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参上一本。只要有丁点风声,大不敬的就不只是周瑛。

“杨先生?”

“陛下见谅。”

杨瓒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奏疏递到眼前,不看也得看。至于四周飞来的刀枪棍棒,他接着就是。

翻开第一篇奏疏,洋洋洒洒千余字,完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厂卫无法无天,屡害无辜,请陛下严惩!

杨瓒蹙眉,没有发表评论。

翻开第二篇,篇幅不长,却是笔酣墨饱,炳炳烺烺,中心思想依旧是厂卫违法乱纪,胡乱抓人,依律当严惩。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连续翻过七篇,冗词赘句者有,不易一字者有,波澜老成者亦有。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雕章琢句,都脱不开一句话:厂卫狂悖无道,犯了众怒,陛下必须严惩!

“杨先生可明白了?”

靠在椅背,朱厚照咬牙道:“朕当真不明白,锦衣卫和东厂抓人是朕许的。有罪没罪,审后自有论断,这些人不知内情,全凭猜测,凑什么热闹!”

不是剃光了头就能慈悲为怀,也不是读过经史子集就能持正修身,明法守礼。否则,县衙土地庙里的草人都是怎么来的?!

话憋在心里太久,始终找不到人倾诉。今日见到杨瓒,便如运河开闸,匹练飞空,全都倾泻而出。

“宣府大同军情至今未解,边患至今未除。兵部请调京卫,户部焦急库银。北边的快马一匹接着匹进京,说是朵颜卫都督密报,鞑靼可延汗要和三卫结亲,不答应就要杀上门。朕急得冒火,这些人却是半点不急!”

“京城一场大火,多少灾民等着救济!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不足,朕从内库支取金银布帛,不见他们说话。朕不过觉得天热,到西苑坐一回船,用些瓜果,隔日就有讽谏,说朕浆酒霍肉,骄奢放逸,懈怠政务,不体万民疾苦!”

朱厚照越说越气,拳头握得死紧。

“那几个番僧道士进丹丸害父皇,更想害朕!和藩王勾连,暗中递送京城消息,证据确凿。朕要杀首恶,竟被斥为暴戾,残虐不仁!”

说到伤心处,朱厚照眼角泛红,牙咬得咯吱作响。

“朕不过要杀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怎么就暴虐无道,有违父皇遗诏了?朕不过到西苑走走,午后多睡一会,让御膳房多进几次豆糕,怎么就昏聩无德,穷侈极奢了?”

“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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