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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81)


“弘治十二年,庆云侯世子酒醉调戏一商家女子,逼得对方含愤柱,当日便气绝身亡。跟着少女的幼弟受到惊吓,发起高热,人救回来,却成了痴儿。”

“这……不是说意外?”

狱卒瞪大双眼,显是记得这件事。

“意外?嘿!”班头道,“你可晓得这家人后来是什么下场?”

狱卒咽了口口水,老实摇头。

“女子的父亲是茶商,家资颇丰,白发人送黑发人,生出一场大病,几日后也去了。女子的兄长读过几年书,也不将老父和亲妹下葬,断指写下血状,告上顺天府。”

结果……

想到这里,班头不禁摇头。

庆云侯府势大,顺天府判官亲往拿人,竟被家人打了出来。

其后,侯府长史带人打上茶商家宅,砸门毁梁,打断茶商之子的两条腿,连停在堂中的两具棺木都砸个稀烂。

如此尚不罢休,更以“刁民奸商”“污蔑勋贵”为由,反告茶商,侵占茶商家产,霸占了经营数代的茶园。

如此惨事,简直耸人听闻。

听完班头讲述,狱卒已是骇然色变。

“当时有言官弹劾,天子终于下了狠心,令刑部大理寺严查。结果没想到,朝堂刚传出风声,茶商一家就在神京郊外被‘匪徒’杀死,尸体被一把火烧成飞灰,死无对证。”

“都死了?”

“都死了。”

“事情就这么完了?”

“不然怎么着?”班头斜眼,“没有苦主,怎么查?”

伤人的罪名被推到侯府属官和几名家人身上。庆云侯在朝堂上颠倒黑白,言奸商不法,都御使挟私怨,意图污蔑侯府。

两位都御史气得满脸铁青,奈何证据都没湮灭,宫内又有周太皇太后,最后,只能看着庆云侯洋洋自得,束手无策。

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不信邪的结果,必是踢到铁板。

“事情过去两年,再无人提起茶商一案。庆云侯府愈显跋扈。”

班头顿了顿,见狱卒满脸愤然,笑道:“偏就在这个时候,庆云侯世子被锦衣卫抓捕,下了诏狱。庆云侯怒冲冲赶来,直接被千户大人拦在诏狱外,门都进不来。你是没瞧见周侯爷当时那个脸色,嘿!”

诏狱是什么地方,敢硬闯,别说是侯爷,就是国公,也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的情形,班头记忆犹新。

有火不能发,庆云侯只能守在诏狱外,苦苦等足半月,才见到狼狈不堪,走路都需人搀扶的儿子。

一怒之下,庆云侯进宫向太皇太后哭诉,意外被骂了回去。怀着一口怨气,庆云侯不听劝阻,上疏天子,不想惹来弘治帝怒火,差点被当场夺爵。

心惊胆战的回到家中,庆云侯遣家人四处查探,方才得知,儿子口无遮拦,竟口出污蔑景泰皇帝之言。

“嘶!此事当真?!”

听到这里,狱卒倒吸一口凉气,班头连忙道:“小声点!”

土木堡之变,朝臣拥立新君。

夺门之变,英宗重夺帝位。景泰帝废为郕王,软禁西苑,英年早逝。

英宗不许景泰帝葬入皇陵,本就引来诸多非议。为堵天下人的口,宪宗皇帝追认郕王帝位,改谥封号。同理,弘治帝自然不会轻饶口出无状的周瑛。

再者言,英宗一脉同景泰帝有龃龉,也是老朱家自己的事。区区一个外戚,对皇家出口不逊,哪怕是醉酒无状,也要问罪。

止于自己,弘治帝可以宽容。涉及先帝,必不能轻放。

周太皇太后为何会将他骂出宫,天子为何会大怒,庆云侯终于想了个透彻。再不敢上疏,更不敢烦扰太皇太后,只能守在诏狱门外,等着儿子出来。

无论如何,天子总不会要了儿子的命。

自那之后,周瑛终于晓得祖训的厉害,行事再狂妄,也不敢沾染皇家。但对抽了他鞭子顾卿,却是恨到心里。凡有机会找茬,必不会放过。

相比之下,庆云侯的态度则有些耐人寻味。一扫之前的跋扈不说,竟安下心来,在府中钻研佛法。镇日同番僧对坐讲经,颇引来京中一番谈论。

日子久了,朝中接连有大事发生,议论之声方才淡去。

此番侯府出孝,周氏外戚重新走回众人的视线。结果不到几日,周瑛又被抓进诏狱。

“这都是报应!”狱卒恨声道。

庆云侯不是好佛法,怎么没参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班头没接话,腰间挂着牢房钥匙,快走几步,停在关押周瑛的囚室前,手握短棍,用力敲在牢房门上。

“叫什么叫!省点力气,等进了刑房,有你叫的时候。”

“你!待本世子出去……”

“得了!”班头嘿嘿冷笑,“不怕告诉周世子,这间囚室不只关过世子,国公侯爷一个不落。结果怎么样,一个都没能出去。运气好的直接送上法场,落得个痛快。顶倒霉的,从天顺八年关到弘治初年,疯死都没出诏狱大门。”

紧紧握住门栏,周瑛浑身冰凉。

“你骗我,我不信!”

“世子不信?”班头再次冷笑,“那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话落,又似想起什么,道:“庆云侯喜好念佛,世子怎么没跟着学学?小的恍惚记着,那位西番灌顶大国师就经常出入侯府?”

听班头提到此人,周瑛脸色乍变。

班头扫他一眼,收起短棍,叫上狱卒,转身走人。

当日,周瑛瘫坐在黑暗的囚室中,恍如置身冰窖。囚室外每传来脚步声,都是惊心悼胆,惶惶不安。

一夜之间,意气风发的周世子即萎靡不振,眼底挂上青黑,浑似老了十岁。

隔着牢门瞅两眼,狱卒将情况告诉钱宁。

钱百户二话没说,立即呈报顾卿。

“千户,此人无胆,将他提入刑房,三鞭子下去,必是有什么说什么。”

顾卿摇头,只两个字:“关着。”

“千户,夜长梦多,迟事恐生变。”钱宁还想争取一下。

在寿宁侯府搜到密信,钱宁立下功劳,得了不少赏赐。如能再次立功,副千户指日可待。运气好,说不定能在天子面前露个脸。

“不必多言,先关着。”

顾卿端起茶盏,想起“偶遇”杨瓒上药,扫到的一片青紫,眉尾眼角冷意更甚。

提审招供,给周瑛一个痛快?

也要看顾千户许不许。

一日不提审,就要在诏狱中关上一日。

世人都道厂卫如猛虎恶狼,刑罚之厉骇人听闻。殊不知,真要收拾一个人,锦衣卫和东厂轻易不会动刑。

先关上十天半个月,才是最常用的办法。

狱卒都是门里出身,世代为吏,自然晓得如何让人备受折磨,身上偏看不出丁点损伤。

杨瓒之前在诏狱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自朱元璋开国便存在的厂卫,种种手段,远超世人想象。

按照锦衣卫的说法,打你,还有活命的机会。不打你,才真正是大祸临头。

顾卿执掌诏狱,要收拾周瑛,完全不必亲自动手,只需透出一星半点,下边的校尉力士自会让周世子好看。

万分的好看。

诏狱大门关起,外人无法打探。

朝堂却是开了锅。

庆云侯世子被下诏狱,罪名是脚踏先皇御赐之物,大不敬。

锦衣卫传出风声,关在诏狱里的番僧觳觫伏罪,承认同鞑靼勾结,借身份之便打探京城消息,庆云侯府亦有牵涉。

风声一出,凡同这些僧道有过接触的勋贵朝官,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哪日被人犯咬出,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

如此情况下,朱厚照要处置番僧道士,再无朝臣反对,纵然有零星言官跳出来,不等天子发火,就会被同侪喷回去。

“如此大奸极恶之徒,似顺实悖,妄为出家人!蒙先帝厚恩,不思回报,反指示门下弟子蠹居棋处,搜罗情报,暗通鞑靼,不惩不足以震慑诸恶,彰天子之威!”

“臣附议刘御史之言,请陛下下旨,除邪惩恶,贬恶诛邪!”

“臣附议!”

“臣亦附议!”

片刻之间,文臣队列站出六七人,俱是请天子下令,严惩勾结鞑靼的僧道。

杨瓒站在文臣队列中,借身侧两人遮掩,揉了揉腰侧。

伤筋动骨一百天。

腰背上的淤青尚未消散,按照御医的话讲,还要疼上几天。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半天没出声。

视线扫过要求严惩僧道,恨不能当即处死的几名大臣,嘴角绷紧,目光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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