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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95)



愤怒可以安抚,失望该当如何?

兵为邦捍,国威出于此,君威借于此,民望仰于此。

当今大明,北有强邻,三天两头叩边打谷草;沿海有倭寇,同奸人里外勾结,每上岸,必要抢劫杀人,祸害百姓;西南盗匪屡剿不绝,更有土官趁机作乱,官军疲于应付。

除此之外,各揣心思的藩王,同是不小的隐患。

思及种种,朱厚照的愤怒不难理解。换成他人,一样会怒火冲天。

京卫疏于操练,将官不堪用,是其一。兵部欺上瞒下,有糊弄天子之嫌,是其二。

每年拨至军器局的银两不在少数,到头来却是用“木器”搪塞。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需深想,也能猜到几分。

弘治年间,“裁汰京卫老弱”便著为令。

时至今日,该裁的未裁,该革的未革,反倒是由宦官督掌的龙骧四卫及武勇武显等营,被兵部言官盯死,几番缩减,愈发显得“精锐”。

就在昨日,兵部侍郎又上条陈,言腾骧四卫之内,军勇冒粮者多,蠹耗国用,宜除其名,发还原籍。节用之饷可充京卫。

不料想,话音未落,就被当面扇回巴掌。

“腾骧四卫乃祖宗设立,宿卫宫城,防奸御侮。”朱厚照咬牙,“兵部都察院几番上言,朕知不妥,仍如了他们的意。可他们竟是如此欺朕!”

天子怒气之盛,轻易不会消去。

如果有人趁机挑拨,天子和朝臣必将生出更大的嫌隙,对兵部的不满,更是会越积越深。想要弥补,恐是万难。

杨瓒不由得庆幸,一顿金尺将刘瑾抽老实,至少是表面老实了。否则,劝说天子之余,还要防备这位,实在是耗费心力。

杀掉以绝后患?

想得倒好。

打狗也要看主人。

抽一顿,是先皇给他的权利,朱厚照不会多想。开口就要杀,却是实实在在超出“职权”,甚至是冒犯“龙颜”。

朱厚照是天子,性格再直爽也是天子。

冒犯龙威之事,傻子也不会做。

杨瓒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朱厚照喷火,一边想着“善后”问题。

足足过去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告一段落。殿中的碎瓷断玉也多被收走,不复之前杂乱。

“杨先生,朕觉得累。”

发完火,失望和疲惫袭上心头,朱厚照靠向御案,表情变得沉闷。

“朕想做个明君,朕想做的事很多,可总像被捆住手脚,迈出一步,就会被拉回两步,再前进不得。”

“陛下,”杨瓒轻声道,“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

五个字,在殿中静静回响。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道。”朱厚照苦笑,“杨先生曾对朕说过,百忍成金。朕忍到今日,却是半点效果也无。”

“陛下……”杨瓒预感到不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朕不想忍了!”朱厚照猛的握拳,咬牙道,“朕是天子,为何不能畅快行事!”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

“思过了,没用。”朱厚照果断道,“朕讲道理,兵部照样不办事。朕还憋屈自己做什么!”

杨瓒傻眼,彻底傻眼。

“陛下,兵政之事非一夕造成。训练无法,也需时日改正。”杨瓒道,“兵部刘尚书,为人耿直忠厚,刚毅果决,乃先皇托付重臣,陛下万不可轻动!”

“杨先生以为朕要做什么,罢了刘尚书?”

看着杨瓒,朱厚照的表情很是奇怪。

“朕何时这么说了?”

杨瓒:“……”

口口声声说不讲理,他还能怎么想?

“朕没那么冲动,也没那么糊涂。”

见杨瓒目瞪口呆,朱厚照忽然笑了。

“能让杨先生吃惊,可不容易。”

“陛下,臣……”

朱厚照站起身,绕回御案后,看到光秃秃的桌面,当即皱眉。

“谷伴伴。”

“奴婢在。”

“取黄绢,伺候笔墨。”

“是。”

片刻后,黄绢铺开,谷大用研墨,张永呈上御笔。

待墨汁渐浓,朱厚照执笔蘸墨,悬腕于绢上,继而重重落笔。

“昔祖宗之时,精甲锐军,强兵猛将,所向克捷。今兵政渐弛,边军犹谙战,京军则疏于训练,实不堪用。”

写完这句,朱厚照皱了皱眉,本想再添几句狠话,到底没有落笔。

“今观操演,六十八卫精锐齐出,声势赫赫,似天兵神将。实则瓦合之卒,不堪用者甚多。”

“兵为邦固,将显国威,岂可糜饷废银,废弛至此!”

“今敕内阁六部,差官清查京卫,指挥千户之下,凡不堪用者,贪墨军饷者,蒙祖荫而无能着,以兵为役夫者,皆革!”

“清查京卫名册,老弱不堪者裁汰,发回原籍。稍弱者存原伍操练,以备再选。壮者具名奏上,编为团营,依太宗皇帝练兵之法,训练收操,不得虚应其事!”

“拔选有能知兵者,充营官。”

“敕满朝文武,凡有能者,具实以闻。紧上推举,不可延迟。”

几百字,洋洋洒洒写完,朱厚照停笔,从头至尾看过,总觉得落下什么。

“杨先生观之如何?”

考虑片刻,杨瓒实话实说。

“陛下英明,臣观此令甚好。只微末处尚可增添。”

“何处可添?”

杨瓒上前,将心中所想道出。

朱厚照先是不解,旋即恍然。听到后来,直接将案上黄绢丢开,重新起笔。

待圣旨写完,盖上宝印,杨瓒以为没自己的事,可以行礼走人。

未料想,朱厚照抓起一块豆糕,两口下肚,道:“既是杨先生出的主意,明日,朕去京卫武学,杨先生便与朕同行。”

杨瓒:“……”

“说起来,先时杨先生便同朕提过武学之事。”朱厚照又拿起一块豆糕,道,“京卫武学多由国子监助教掌事。朕有意另择贤才,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瓒咽了口口水,危机感顿现。

“陛下,臣推举翰林院侍讲谢丕,修撰顾晣臣。”

“谢侍讲,顾修撰?”

考虑片刻,朱厚照点点头,“也好。”

于是乎,天子大笔一挥,升翰林院修撰顾晣臣国子监司业,掌京卫武学。迁翰林院侍讲谢丕至兵部,任武库司郎中,同掌军籍武学。

宝印盖下,朱厚照满意了,杨瓒也长出一口气。

历史上,这二位官途如何,杨瓒并不知晓。

当下却是因杨某人扇动翅膀,先读兵书,后掌武学,齐刷刷走上未知之路。

于此,杨瓒也只能仰头望天。

不想埋了自己,只能请他人一并入坑。

故而,谢兄,顾兄,还请见谅。



第六十三章 出来混,总是要还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乙酉,大雪初晴。

层云散去,晴空万里,北风却是更冷。

早朝之上,天子敕谕翰林院,命学士刘机为总裁,重校《大诰武臣》一书,翻刻颁赐京城武学及在外各卫,令武臣子弟熟读。

“勉善戒恶,勤操练,熟读兵法,以待武选。”

同日,升谢丕为兵部郎中,顾晣臣为国子监司业的敕令颁至翰林院。

谢状元和顾榜眼在值房接旨。谢恩当时,心有五味,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言喜忧。

升官是喜事。

半年不到即品级跃升,青袍白鹇位列朝堂,实是少有。

杨瓒是个例,大可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在翰林院多年,才得以拔升,入六部议政。更不用提满朝文武,诸位先进。

只不过,对两人来说,掌管武学,同武臣子弟打交道,终究心中没底。

按照后世的话讲,专业不对口,被天子强行分配,实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才好。

该庆幸,武学到底是“学”,不至过于离谱。被天子“升”到五军都督府,或军卫指挥使司,才当真该哭。

“咱家恭喜谢郎中,顾司业高升。”

丘聚袖着手,道喜之后,向两人告辞,返回乾清宫。

捧着圣旨,谢丕和顾晣臣互看一眼,都是心有愁意,不敢诉之于口。

恭贺?

道喜?

顾榜眼家在外县,尚有缓和余地。

谢状元望着屋顶,长叹一声,顿生苍凉之感。

日前苦读兵书,手不释卷,以致染上风寒,告假数日,便引堂上侧目。今遭升调兵部,掌事武学,等着他的,必会是一番“恳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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