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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96)



想起每次同谢迁“对坐长谈”的情形,谢状元当真是头皮发麻,不想回家。

与之相比,揍一顿反倒更容易接受。

真心实意,没有半字虚言。

与谢丕和顾晣臣不同,杨瓒的心情很是不错。有谢丕和顾晣臣作伴,分散可能到来的“火力”,走路都轻快许多。

早朝之后,入弘文馆为天子讲习。

民政一向枯燥,朱厚照却也听得认真,时而就流民等事发问争论。凡杨瓒不能当场解答,自可向内阁和六部寻求答案。

一个时辰之后,民政讲完,杨瓒轻咳两声,请谷大用和张永取来海图,朱厚照立时腰背挺直,双眼发亮,精神百倍。

因福船被拆,至今仍有几个零件装不上去。寻不到匠人重新组装,杨瓒只能研究海图,为天子讲解海外方物。

凭着记忆,杨瓒在海图上点出爪哇,占城,暹罗几地,就气候和地形稍作讲解。余下多是古名,疆域分界亦有些模糊,同后世地图大有区别,只能作罢。

与其连猜带蒙乱说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免得留下错误印象,给日后造成麻烦。

自永乐朝至,已达百年。宣宗之后,再无天子遣船队出海。

海图深藏在内库多年,得以重见天日,已是万幸。真被朝官藏起或是一把火烧了,才是神仙难救,哭都没地方哭去。

“臣才蔽识浅,不能识得全部海图。”杨瓒道,“内阁三位相公博学多识,广见洽闻,必能为陛下解惑。”

“阁老?”

朱厚照蹲在地上,袍角掖入腰带,手指擦过真腊等地。听到杨瓒之言,头也没抬,直接道:“朕不能问。”

为何不能?

不过是一张海图,几个地名,满足一下天子好奇心,举手之劳。刘健谢迁不理解,李东阳总不会如此死脑筋吧?

“杨先生不知道。”

收回手,朱厚照坐到地上,闷声道:“上月,占城王子沙古卜洛遣使朝贡,言有红发夷人乘船入港,携金银火器期望通货。”

红发夷人?

杨瓒脑海里乍然闪过一个念头,西方大航海,美洲新大陆!

“外夷船能至,我朝亦可遣人出海。朕就此事询问内阁,话刚提起,不光是刘先生,李先生和谢先生都是摇头。”

朱厚照托着下巴,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声音愈发沉闷。

“刘先生说,据永乐朝记载,朝廷每遣船出海,均耗费巨繁。官员、船匠、役夫,少则千余,多则几万。衣食补给耗费极多。单是准备马船,足要用上整年。”

“现下,库银多充为军饷,赈济灾民。内库亦是入不敷出。休要说出海,便是试造一艘福船,都未必可行。”

嘴上说说,尚不会怎么样。

真下令造船出海,满朝文武的口水能淹没奉天殿。

“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朕只是不甘心。”

不知道太宗皇帝的辉煌,倒还罢了。

知道明朝船队下西洋的壮举,看到当年留下的海图,清点过内库留下的珍宝,朱厚照满心火热。

不只想派遣船队,若是条件允许,自己都想杨帆出海。

“这些话,朕只同杨先生说。”朱厚照盘着腿,笑容里是超出年纪的苦涩,“也只能说说。”

“陛下……”

历史上,正德帝的确在京城待不住,三天两头想往外跑。

几次尝试未果,总结经验,终于成功跑到北疆,和小王子打了一仗,取得应州大劫,成为永乐帝之后,唯一一位亲上战场杀敌的天子。

此战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鞑靼不敢大举犯边。北疆重镇难得有几年安稳。

对于史书中的“战况”和“死伤”,杨瓒能送出的只有两个字:荒谬!

打了几天仗,就死几十个人?

开什么春秋玩笑。

不提刀枪砍杀,便是火炮射出的铁球,砸也能砸死百八十个。退一万步说,鞑靼游骑犯边,不到百人的队伍,遇到敢战的边军,总也要留下几具尸首。

十万军队都是举刀虚晃,友谊第一,杀敌第二?

天大的笑话。

朱厚照为出海一事郁闷,杨瓒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提起武学之事,转移天子的注意力。

“陛下,杀敌有赏,盖能激励军民。今京军操练无法,学中无才可举,当行赏赐之法,以励武臣子弟。”

“赏赐?”

“武学年终一操,可改为三月一考。请钞为奖,优者按季行赏。当日于学中鸣鼓,以彰其能。”

没有激励,如何能大踏步前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武臣子弟,再是纨绔,也要争几分面子。

天子行赏,鸣鼓学中,既得实惠,又有面子。

再榆木脑袋,不求上进,面对这种情况,也该仔细想想,别人三月领赏,荣耀学中,老子出门抬头挺胸,倍有面子。自己月月落后,回到家中,不是竹笋炒肉,就是木棍加身。

老子一样是纨绔,凭什么抽孩子?

好的不学坏的学,必将抽得更狠。

论起抽人的技术,实乃武将家学渊源。杨探花欲有所长,还当勤学苦练。

想了想,朱厚照点头。

“此事可行。需令兵部先议,方可定为条格。赏赐的金银,”朱厚照咂咂嘴,“朕自内库出便是。”

因操演之事,天子盛怒,兵部尚书刘大夏在雪中长跪,羞愧气怒交加,病在府中,早朝都未能上。部中上下战战兢兢,对天子的命令,凡是合理,必不敢驳斥。

相比之下,户部却是老大难。

除军饷和灾银,韩尚书简直一毛不拔。

朱厚照无法,几番从内库搬钱,承运库太监连连上奏,就差抱着天子的大腿哭:陛下,库房将要见底,天子家也没有余粮,慎搬啊!

内库之事,杨瓒不好插嘴。

只不过,锦衣卫收缴的番僧赏赐,囚犯赃银,均未送入顺天府,而是运送到承运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过庆云侯世子一案,杨瓒还得知,功臣不纳税,宗室不交钱,绝属谬误。

洪武帝定下规矩,赏赐给皇亲、功臣、内官及寺观的庄田,不能白得,全部都要交税。不收麦稻,只征银两,按每亩三分收取。

盘点南北两京,杂七杂八算起来,每年可得银二十余万。

圣祖高皇帝在位时,敢拖欠一分银子,必让你好看!自宣宗皇帝之后,减免成为常例,拖欠也没关系。

朱厚照继位至今,弘治十六年的赏田税银仍在拖欠,弘治十七年更是想都不要想。

不能说老爹过于仁厚,只能是皇亲功臣不体皇恩,胆大妄为。

“有幸”翻阅庆云侯世子的供词,杨瓒发现,周家已有三年不交税银,借口五花八门,简直匪夷所思。偏弘治帝不追求,任由其拖欠。

今番周瑛被下诏狱,前事都被翻了出来。

想救儿子?

先把积欠的税银补全,再论其他。

庆云侯在诏狱外守了两日,求不得宫中开恩,只能想法筹钱。补交之后,是否释放周瑛,还要看顾千户的心情。

以杨瓒的观察,可能性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杨瓒正琢磨库银,朱厚照已拟定条章,行赏之外,添加罚规。

“有赏当有罚。”

朱厚照放下笔,吹干纸上墨迹,道:“朕闻秀才不第,考核不过,达一定年限,即要夺其禄米。朕不欲罢黜学中子弟,惩治懈怠庸碌者实是必须。”

“陛下英明!”

杨瓒拱手。

“杨先生必早已想到,故意不说,是想考朕?”

“陛下,臣不敢。”

真心冤枉!

只言赏不说罚,绝非考验天子,实是不想再得罪人。

先同文官集团保持距离,后同勋贵功臣扯开脸皮,再同武臣子弟各种不对付,事情传出去,即便是钢筋铁骨,也会被敲得粉碎。

杨瓒惜命,总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从杨瓒的建议中得到启发,朱厚照先定京城卫学条规,又铺开纸,敕令在外卫所,指挥以下,百户以上,凡年不满二十五岁,均要入卫学,熟读《大诰武臣》,勤学武经七书。

“提学官严行其责,督其学习,举能才,备来年武选。”

武选是由各卫学推举?

杨瓒诧异。

朱厚照更诧异。

“杨先生不知道?”

杨瓒老实摇头。

“长安伯是武选魁首,府门前的匾额是父皇所提,前厅还悬有钦赐宝剑,杨先生没看到过?”

杨瓒抿了抿嘴唇,承认自己眼大漏神,孤陋寡闻。

天子为何知道他仍住在顾卿府上……杨侍读拒绝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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