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夏青家的退下了。
陆睿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起身往上房去。
在朝堂上,要应付皇帝,上官,同僚。
在家里,要照顾好女儿,应付好妻子。
一个人就得有很多面,每一面都得做好,面面俱到才行。
上房的次间里,却堆满了各色的衣裳料子。
“夫君。”宁菲菲笑着唤他。
陆睿过去:“在做什么?”
“在挑裁夏装的料子。”宁菲菲拿起一块大红尺头,“夫君你看,这个给你裁件对襟可好?”
江南士族讲究清雅恬淡,京城却崇尚富贵靡丽,审美上颇有差距。
那块料子大红色,工艺繁杂,十分的华丽。
陆睿的目光,被那红色吸引住。
他伸手摩挲了许久,抬头道:“多给我裁几件,我喜欢穿红色。”
他说完,房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为什么没有人说话?
为什么新婚妻子目光中带着震惊?
陆睿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脸。
摸到了一手的水。
第211章
为什么水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为什么止不住?
为什么从心底,到全身,都酸涩难言?
理论上,陆睿当然知道,这叫作眼泪。他又不是没看过别人哭泣。
只陆睿陆嘉言——余杭陆氏这一房的独子,含着金匙出生,长于锦绣富贵,又天生聪颖,博闻强记,处处强于旁人,还生得如龙似凤,人间金麟。
在他的人生中,想办的事都能办到,轻易就可以得到别人的喜欢和爱慕,总是被人特别地优待。
自记事起,陆睿这个好似被上天格外眷顾的人,记忆中便没有“哭泣”这件事。
更不知道眼泪的滋味。
陆睿张开手掌,看着眼泪吧嗒吧嗒地往掌心里掉。
有些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陆睿扫视屋中众人,他的唇微微动了动。
房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句“眼睛里进沙子了”。
然也没等到。
陆睿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对众人笑了笑。
一个不失风仪的,令人心折迷醉的笑。
而后从容地转身离去。
许久,房中都没有声音。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宁菲菲还捏着那块大红的衣料,茫然。
雾笙是如今在内书房当差的小书童,就如同从前的平舟和霁雨。
陆睿在内宅里走动,到哪里都是带着他的。
只今天,翰林才进了上房便又出来,大步向外走。
雾笙赶紧跟上。
却听陆睿丢下一句:“别跟着我。”
雾笙脚步停下,眼看着陆睿大步地离开,有些茫然。
守门的婆子忽然凑过来,扯扯他:“吓,翰林是不是哭了?”
雾笙瞪大了眼睛。
他个子小,才到陆睿腰间。刚才陆睿一出来就从他身边大步过去,他没看见。
“怎、怎么可能?”他道。
回廊的栏杆快速地后退。
穿过了月洞门,到了园子里,两旁的花木也快速地后退。
一直到了水塘边,到了尽头,再无路可走。
陆睿失了力气也失去了控制,跪在了地上。
他撑着地想起来,只浑身都无力。
眼睛里的水往泥土里落。
“蕙蕙。”
“蕙蕙……”
他唤着她的名字。
手指用力地抠进泥土里。
“蕙蕙!”
你怎不等我!
你怎不等我!
我点了探花!
我给你请了诰命!
我准备把你接到京城来,再不分开!
我想日日穿红衣裳给你看!
我都想好了。
只等着告诉你。
陆睿额头抵着冰凉的泥土,背心抖动。
一道堤坝溃了,水漫了世界。
他在这世界里,恨人心,恨世道,恨自己的无力。
恨一切都来不及。
来不及。
远远地,隔着水塘,雾笙站在平舟的身旁,不安地看看对岸,再看看平舟。
“平舟哥。”他忐忑,“我们……要不要过去劝劝?”
因不安,他去外院请来了平舟。
平舟却道:“不用。”
他推着雾笙的肩膀转身:“走吧。”
回书房的路上,雾笙好像听见平舟自言自语。
“原也会哭……”
“到底还是人……”
宁菲菲的新婚生活十分幸福,这幸福维持了一个月的时间,她的丈夫陆睿对她说:“母亲在开封,身体一直不好,你收拾一下去开封,代我尽孝。”
宁菲菲的脸当时就白了。
第二日她便回了娘家。
宁五夫人直接傻眼。
只陆睿这个要求,谁都拒绝不了。
婆母生病呢,别说就在开封,哪怕远在福建、云南,丈夫一句“你去替我尽孝”,妻子便拒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