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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26)

夜色将深,桓容独自坐在榻旁,面前是半摊开的竹简。

夜雨淅淅沥沥砸落,冷风卷过窗外,灯光晕黄摇曳,将落在墙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阿谷突然感到喉咙发紧。

伺候桓容这段时日,她见过桓容许多样子,自认对小公子十分了解。可面前这个少年让她陌生,比当日打上庾府时的气势更为可怕。

“阿谷。”

“奴在。”

“你从何时跟随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岁便伺候殿下。之后随殿下入桓府,”阿谷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载。”

“这么久了啊。”桓容转过头,眉尾轻挑,双眸湛亮,“阿母对你可好?”

阿谷隐隐觉得不对,仍是继续道:“殿下对奴极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奴少时台城曾遇兵祸,得殿下相护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紧眉心,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如一记重锤砸到阿谷头顶。

“你口口声声说阿母对你好,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没有!”

阿谷跪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没有吗?”

桓容起身走到阿谷面前,俯视半晌,摇头道:“当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说话,身边只有你和阿楠。阿兄说的话,阿父为何会一清二楚?”

阿谷张张嘴,喉咙间发出一声单音。

“我不了解你,却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后,你时常会借口离开。之前我没有多想,以为你是去见阿母。结果,”桓容顿了顿,声音愈发显得低沉,“阿父唤我当日你在哪里?为何如此凑巧,偏偏当时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愿意相信。可是事情经不起推敲,人也经不起观察。阿谷,阿母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要给阿父送信?”

阿谷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想要争辩却是无言可辩。

桓容回到矮榻旁,弯腰拨亮三足灯。

“如果阿父没有调走健仆,我不会这么快发现。”桓容坐到蒲团上,束发的帛巾微松,乌丝如雨瀑垂落肩后。

“新来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偏偏和其中两三人颇为熟稔。”

哪怕没有当面说话,神态间却做不得假。新来的健仆浑身煞气,小童和婢仆都要绕着走,便是阿麦都不愿当面。

破绽实在太多,想忽视都难,

桓容收起竹简,手指擦过光滑的边缘,问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许了你什么。”

“奴、奴有一侄现在姑孰。”

“阿母知道吗?”

“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两子,早年失散。奴父仅有奴一女,伯父一脉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谷猛然间抬头,看向桓容,颤声道:“郎君,奴……”

“我说明白,不是言你无过。”桓容沉声道,“如果你将此事报于阿母,阿母岂会不护你?”

阿谷低下头,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单。”

名单?

阿谷圆睁双眸,嘴唇颤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传送消息,对阿母不忠之人,一个不漏全部说出来!”桓容一字一句道。

“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杀了奴吧!”

桓容握紧双拳,告知自己不能动摇。

“阿母心慈,婢仆犯错只罚做田奴,我不会杀你。”

阿谷抖着肩膀,泪水洇湿脸颊。

“我要名单。”桓容硬声道,“你将知道的人说出来,我将你交给阿母处置。并会向阿母求情,不牵连你的其他亲族。”

“郎君!”阿谷骇然。

“不要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桓容继续道,“你要是死了,阿父会心慈留下后患,还是当机立断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阿谷猛然抬头,视线落在桓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桓容表情不变,眸光始终冰冷。

他愿意这样吗?

本以为能躺在金砖上睡觉,结果却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马步步紧逼,不想丢掉小命,再不能糊里糊涂粗心大意。

南康公主清理过儿子身边,却忘记了自己。所谓的灯下黑,指的就是阿谷这种情形。

能活着没人想死。

为今后考量,桓容必须迈出这一步。

第二十二章 桓容赠礼

翌日清晨,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天。

不见多日的舢板小船聚到河上,半数船篷还带着裂缝缺口,明显是被连续几场冰雹砸毁,尚未来得及修补。

几艘商船先后停靠码头,船主们一边盯着船夫和健仆装卸货物,一边谈论北方战事。

“氐人发兵两万,气势汹汹,大有要抢回陕城的架势。谁能想到,刚一交锋就被鲜卑胡大败,损兵折将不说,主将竟然丢下队伍跑了!跑得慢的都被斩杀!”

“所言确实?”

“我闻氐人凶悍,个个能以一当十,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难道是疑兵之计?”

“不可能!”一名面容硬朗,肤色古铜的船商道,“氐人是真被鲜卑胡打得溃不成军。我亲眼见到逃兵劫掠百姓,甚至进攻坞堡。”

“坞堡?”

“对,可惜碰到了铁板。”船商咧嘴笑道。

“也不看看城头挂的是哪家旗,抢到秦氏坞堡,纯粹是自找死路!百十个氐人都被杀死,尸体挂在坞堡外边,血腥味下雨都冲不走。”

“见到这些尸首,溃逃的氐人再不敢打坞堡的主意,追击的鲜卑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认挂上坞堡外墙。“

“如此一来,氐人岂不是要记恨?”

“记恨?他们刚刚吃了败仗,防备鲜卑胡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惹上秦氏坞堡。到头来,肯定要上门赔礼道歉,再送上几百头牛羊。”

“果真?”

船商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说话的汉子除了河上运输,还曾由南海郡出航,同海上的胡商做生意。他们带回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但有七八成不假,足够建康城消化好一阵子。

货物装卸完毕,船商们立即分散开,半数前往大市交易,余下候在码头附近等着买家上门。

秦璟一行选择由水路出建康,其后沿河北上,过淮阴后改换陆路,快马加鞭赶回坞堡。

在码头等船时,听到船商们的议论,健仆无不皱紧眉心。

“郎君,没想到氐人败得这么快。”

“还早。”秦璟有前朝士子风,仪表超群,俊雅不凡。单是站在河岸边就足够惹眼,说话时唇角微勾,当即引来不少小娘子“惊艳”的目光。

“战事刚起,尚不足以言胜负。氐人兵力少于慕容鲜卑,但两万人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郎君的意思是,氐人会继续发兵?”

“九成以上。”秦璟单手按住佩剑,眺望逐渐靠近的河船,低声道,“以苻坚的为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近日必将再次发兵,且兵力定然超过两万。”

话音未落,河船已经接近码头。船头旗帜扬起,竟是谢氏的标志。

船板上走下两名健仆,肩阔臂长,身材精壮。一人行礼道:“郎主命仆等送郎君出城。”

众人将要上船,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健马自巷尾飞驰而来,为首的郎君着玉色大衫,衣领敞开,长袖衣摆随风舞动,道不尽的俊逸潇洒。

“幼度?”

认出来者是谢玄,饶是秦璟也吃了一惊。

士族郎君策马飞奔?

此地真是建康,不是胡族占据的北方?

谢玄到了近前,猛的一勒缰绳,自马背翻身跃下,朗声道:“玄愔北归,玄自当来送。”

说话时伸手探入衣内,取出一封书信,道:“此乃叔父亲笔,望能转呈足下大君。”

“幼度放心。”

“另有一事,”谢玄表情微有些古怪,自马背解下一只绢袋,递给秦璟道,“袋中之物是容弟托我相送。我竟不知玄愔贴身的青铜剑也肯送人?”

秦璟无意多做解释,伸手接过绢袋收入袖中。

“多谢幼度相送。”

谢玄还礼,凑近问道:“容弟送的是什么?似是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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