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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273)

用过早膳,桓容和南康公主登上马车,冒着细雨赶往台城。

虽然未打刺使旗号,众人亦知车中是谁。

行过御道时,恰好遇上王献之,后者推开车门,笑对桓容拱手。

桓容在车上回礼,想到昨日被围观几个时辰,这位仁兄却凭借经验突出重围,连头都不回,下意识磨着后槽牙,笑容里带出几分“狠意”。

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传出很远。

中途,谢氏车驾赶了上来。

谢玄推开车窗,俊颜带笑,进贤冠垂下黑色绢缨,在颌下系紧。朝服加身,少去平日洒脱,多出几分肃穆庄严,另有一派俊朗风华。

“谢兄。”

桓容当先行礼,发现谢玄和王献之仅是彼此颔首,态度颇为冷漠,细思缘由,不免无声叹息。

遥想上巳节日,两人把盏言欢。曲水流觞时,更是抚琴题字,堪为挚友。

时移世易,王献之入朝为官,欲重塑琅琊王氏往日荣耀。谢玄身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一样要维护谢氏的利益。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容不得半点心软。

二者都为人中俊杰,你来我往之间,自然渐行渐远,能维持面上客气已是相当不易。

桓容同琅琊王氏有生意往来,与谢氏的关系也有所缓解,此时夹在两人中间,难免有局促之感。

换做三年前,他肯定会设法避开这种尴尬。

现如今,他非但不能躲避,反而要迎难而上。想要掌控权利,获得朝臣的支持,继而问鼎九五,字典里就不能有“躲避”二字。

更重要的是,今天躲开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必将对他重新评估。如此没有担当之人,是否值得结交,进而与之结盟。

还是那句话,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谊只能靠边站。

三辆马车同时而行,气氛稍显得尴尬。

王献之和谢玄几乎不说话,桓容咳嗽两声,不讲朝局政治,而是同两人闲叙幽州的风土人情,夹杂着西域胡商种种趣事,使得气氛渐渐缓和,不再显得剑拔弩张。

“遥想汉时,朝廷出使通行西域,诸胡仰慕国朝之威,纵有匈奴为患,仍岁入贡品,拜于汉天子脚下。如今……”

叹息声被雨声遮盖,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两百载乱世,多少汉家儿郎埋骨沙场。胡族内迁,彼此征伐,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

昔日的荣耀掩埋于历史,碎裂成点点尘埃。

两百年,仅仅是两百年!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谢玄轻轻敲着车壁,唱起国风中的诗句。

王献之出声应和,同样敲起来车板,一声声传入雨中,带着难言的悲愤和哀伤。

桓容攥紧十指,眼圈微涩,耳际一阵阵轰鸣。喉咙里似堵着石子,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来,干脆和两人一起敲起车壁,扬声高歌。

魏晋之所以风流,世人之所以狂放,恰是时代所迫。

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无论士族寒门都是朝不保夕。潇洒和风流背后,掩藏的是无尽的凄凉和哀伤。

为国、为家、为民。

为整个乱世。

“式微,式微,胡不归?”

歌声一遍又一遍,哀伤的曲调变得激昂。

未知是哪家郎君随之应和,亦或是牛车上的过路人,沙哑的声音犹如泣血。

不知不觉间,桓容视线模糊,手指擦过眼角,竟染上一抹湿润。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出声,“乱世之苦,百年来皆是如此。”

“阿母,我欲改变此世。”

话出口,桓容立刻顿住,不确定的看向南康公主,却见后者在笑,笑意浸入眼底,眼圈微微泛红。

“好。”

抚过桓容脸颊,南康公主轻声道:“阿母等着那一天。”

纵然她不在了,也会跪于阎王殿前,不求转世投胎,宁愿做一缕孤魂守着她的孩子,直到他达成所愿,终结这个乱世。

马车行到宫门前,宫门卫上前盘查。

桓容手持笏板,和王献之谢玄一并下车。

南康公主换乘宫舆,由宫婢撑伞,宦者抬起。这是司马昱赋予她的特权,象征晋室大长公主的尊荣。

桓容身为地方刺使,回建康仍要列班朝会。

近日并无大事,唯一需要“讨论”的,就是桓大司马不受丞相之职,坚决要回姑孰。而桓大司马要回姑孰,同为权臣代表,无论郗愔愿不愿意,都要随之上表,请归镇京口。

桓大司马不上朝会,郗愔也没露面,文武两班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白,这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应该坚决反对,还是出声附和?

司马昱安坐殿中,始终没有表态,直到朝会结束,事情仍没有结果。

乐声起,司马昱起身离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队列,慈祥笑道:“阿奴,随朕一起回宫。”

殿中突然陷入寂静。

几十道目光扫过,疑惑、好奇、忌惮,种种皆全。

桓容镇定起身,向司马奕行晚辈礼,抬起头时,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讶。

桓使君笑了。

既然要演戏,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马昱不摆皇帝架子,要做一个慈祥的长辈,他乐意配合。

至于朝中的议论,重要吗?

退一万步,他有司马氏血统,乐意的话,还能唤一声“叔大父”。旁人要议论,尽管议论去吧。

司马昱打什么主意?

见招拆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点不惧。

司马昱先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国家一级演员。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屡经磨练,不会说错台词。

两人全不似首次见面,热络得让人惊讶。

司马曜同样列班朝会,走出殿门时,望见司马昱拉着桓容的手,面上带笑,比对自己更加亲近,压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间扭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堵得肝疼

元帝南迁后,沿用吴国旧城,在太初宫、昭明宫及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名为建康城,又被称作台城。

台城呈长方形,周长八里,仿洛阳宫建造,共有殿阁楼宇三千余间。兼有南地建筑风格,绣闼雕甍,雕梁画栋,极是精美。

主殿为太极殿,是举办朝会大典,天子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场所。

殿后为显阳殿,又称椒房,是皇后长居宫室。

自庾皇后薨逝,殿内始终空虚。随司马奕被废,司马昱成为台城之主,后宫嫔妃都想入主显阳,可惜天子不松口,无一人能得偿所愿。

太后居处名为长乐宫,仿造汉制。受条件所限,无论规模还是精美程度,都不及汉长乐宫半分,曾因乱军损毁,褚太后入住时方才重建。

朝会结束后,司马昱特意唤来桓容,欲携其登舆,同往长乐宫。

“南康素来知礼,今日入宫,必往太后处。”

桓容暗中撇嘴,总觉得话中有话。不便深究,只能固辞舆车,坚决要求步行。

开玩笑,渣爹进出都要走路,他乘舆车算怎么回事?

况且,不是寻常车舆,而是皇帝金舆,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还是想上天?

亲娘是晋室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司马昱授予尊荣无可厚非。

他到底姓桓,甭管对方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举——虽说可能性很低,这份荣耀都要推辞,坚决不能接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宫中规矩如此,实不敢违。”

桓容拱手,作势要跪到地上。

百官尚未全部离开,目睹此举,不晓得内情,禁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昱略有些尴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舆车,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于殿中,也该活动活动。”

司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头的年纪,长髯飘于胸前,鬓发间掺杂银丝。或许是注重养生之故,半点不显老态,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货的区别?

桓容暗中咬牙,坚决不承认,一时间脑袋进水,把自己骂了进去。

“阿奴早年游学会稽,拜于周氏大儒门下,朕亦有耳闻。”

司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没有半点君王的架子,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遇上喜爱的小辈,真心的关怀几句。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桓容垂首。

“当得。”司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为,以阿奴之才,必成国之栋梁,他日建功立业,定能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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