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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485)

栅栏化为飞灰,大地沦为焦土。

透过明亮的火光,隐约可见成排房屋,以及倒伏在屋前的尸体。

有母亲怀抱孩童,似是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仅有的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

火光熊熊,烈焰冲天。

黑色浓烟蒸腾弥漫,笼罩在村落上空,久久没有散去。

天空中不见乌鸦和秃鹫的身影,仿佛这些鸟类也知道,下面这片焦土正发生何等惨剧。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翌日凌晨熄灭。

房舍尸身全部化为焦土,不断有烟气飘散,多是藏在废墟下的火星,遇风就燃。

士兵动手清理、挥土掩埋时,不得不以布巾遮面。

医者站在废墟边,背着空荡荡的药箱,鬓发散乱,神情憔悴,眼底尽是血丝,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十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世道,哪里能为一方乐土,谁又能真的活命……”

“师父,刘队主在叫了。”一名童子搀扶着医者,满脸都是忧色,“师父两夜未曾合眼,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医者摇摇头,叹息一声,拍拍徒弟的肩膀,沙哑道:“记住今日一切,记住我等行医是为救人活命。我医术不精,不能救下这些无辜村人,你莫要学我,莫要学我。”

医者喃喃念着,双眼通红。

“这哪里是救人,哪里是救人啊!”

然而,不这么做又能如何?

不封住疫村,任由村人外流,更多的村落将要遭灾。届时,饿殍千里的岂止是并州一地。

他固然有法防治,却无法根除。

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困,最终饥病而死,尸身焚于火海。

“苍天啊!”

医者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地,痛哭失声。

见到这一幕,四周的将兵同时停住动作,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一下。有人仰望上天,目光空洞。苍凉的大地中,仿佛成了木雕泥塑。

“赵公,该启程了。”刘队主走到医者跟前,单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手背暴起青筋,“该走了。”

医者一动不动,仍在哀伤痛哭。

童子抬起头,双眼带着泪光,壮起胆子正要开口,却在赫然间发现,刘队主嘴唇发白,双眼赤红,没有一滴泪水,却像是痛苦到极致,似要从眼底流出血来。

九、十月间,北地飞蝗。

秦玚和秦玓陆续送粮食和药材入并州,希望能暂缓灾情。

秦璟暂停进攻的脚步,整顿朔方城,迁骑兵家眷入漠南,并召边民垦荒。被并州蝗灾吓到的边民不再犹豫,陆续打起包袱,拖家带口前往朔方。

秦璟亲笔写成书信,遣快马飞送长安。

秦策接到书信,在光明殿独坐到凌晨,彻夜未眠。翌日朝会,诏以“去岁天旱,今岁飞蝗,年谷不登,宫内停宴罢乐,诸事俱从简。

宗室供给,百官廪禄权可减半。

免并州粮税,一应杂费劳役,非军国要事皆免。”

旨意颁布朝堂,下达民间,百姓俱称天子仁德,借天灾指天子无道之语近乎绝迹。

相比北地歉收,南地难得风调雨顺,兼朝廷下发良种,配以改良的工具和耕牛,迎来谷稻大熟。

综合各地上报,上田亩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扬州部分郡县,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

这样的粮食产量,和后世亩产几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于天灾人祸不断的年月来说,实属于难得的喜事。

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高兴之下,三省上表,请天子祭郊。

看到这份表书,回忆上次祭郊的情形,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第二百八十一章 边疆起烽火

无论桓容多不愿意,心底又是如何发憷, 职责所在, 还是老老实实离开台城, 登到临河的高台之上。

是日,秋高气爽, 碧空万里乌云。

秦淮河缓缓流淌,两岸柳木青青,时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经过, 船工和健仆一起喊着号子, 铿锵有力;舢板穿行, 艄公背着斗笠,一边撑着船杆, 一边亮开嗓子。粗犷朴实的调子, 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律, 不如琴弦声悦耳, 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

被歌声吸引,待要侧耳细听, 舢板早顺流而下, 不见踪影。

知晓天子出城郊祀, 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 夹道而立, 翘首望向台城,期待着天子大辂行过。

少女皆身着彩裙,精心打扮, 手中握着绢花香帕,遇暖阳初升,面颊隐隐泛起潮红。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为今岁田出,挑选最好的几株敬献谷神,祈祷来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旭日东升,天边一片橘红。

台城门大开,两队殿前卫在前开路。宦者宫婢手捧祭祀器物,鱼贯而出。

天子大辂行于队中,过御道时,群臣弯腰朝拜,陆续起身加入队伍。王公及两千石以上官员乘车骑马,余者尽数步行。

行至御道尽头,台城官署尽被抛在身后。队伍踏上南街,往宣阳门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两旁,挤挤挨挨,举袖成云,挥汗如雨。

甲士立为人墙,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车轮声传来,伴着马蹄声,在长街中愈发清晰。

闯入眼帘的,首先是身着光明铠的殿前卫。精心打造的铠甲,百锻而成的长刀,离得尚远,肃杀之气已迎面铺开。

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卫列队而过,百余人皆被光芒笼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双眼,举臂挡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一大杀器。

所谓没动手先亮瞎眼,等敌人回过神来,刀锋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会血溅三尺。再用力气些——例如典魁许超这两尊人形兵器,绝对一个照面就会人头搬家。

想想耗费的时间和金银,桓容不免感叹,为制出这些铠甲,养成一支强军,他容易吗?

殿前卫的出现只能说是震撼,大辂映入眼帘的刹那,人群的热情骤然爆发,犹如滚水一般,瞬间沸腾。

“陛下万岁!”

百姓山呼万岁,千秋之声不绝于耳。

绢花香帕如雨飞落,更有簪钗环佩。

大辂经过,石路仿佛被彩霞笼罩,绚烂夺目。其间更有金光闪烁,十足耀眼。

距宣阳门愈近,清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没有琴弦鼓瑟,仅用双手击出古老的节拍,伴着歌声一同飞旋,绕梁不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赞颂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

对君王而言,被此诗赞颂是极大的荣耀。

少女们一遍遍唱着同样的调子,歌声有对君王的赞颂,有对郎君的爱慕,亦有浓浓的祝福。

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东升。

愿您如南山永寿,如松柏长青。

福寿永远承续,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陛下万岁千秋!”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少女的声音清亮婉转,如在枝头鸣叫的黄鹂,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大辂距宣阳门不到百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清脆、沙哑、雄浑、苍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调,先民的词句,皆化为美好的祝愿,蒸腾成无尽的霞光,笼罩在城市之上。最终聚拢到一处,化为无形巨龙,咆哮中直冲九霄,龙吟声撕开天幕,震动大地。

桓容攥紧十指,眼眶发红,鼻根泛起酸意。

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坚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苍生再经颠沛流离之苦?

他真能继续下去,让百姓不再饱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担忧衣食不济,能就此安居乐业?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桓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恐慌的情绪略减,却始终无法彻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荆棘,肯定会有波折。但他会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脚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伤口,哪怕必须抛弃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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