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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携红袖(4)

而我,忙着织造不休。

没有人能学会我织布的本事,世间红袖,只此一个。

我们的名气越来越大,登门求购的人越来越多。

纵然夜夜纺织,也不够店里售卖。

“红袖,你能再多织些么?”

他急切催促,不忍见白花花的银子捧在眼前,却不能收入囊中。

“红袖,你看多少人等着买我们的布帛,多少人等着将金子银子送进来……你再多织些,我们就能富贵了。”

“如今仍不算富贵么?”我问他。

“不不,这岂能算得富贵?”他大笑。

可是我力所不及,即便不眠不休,一日也仅能织得十匹。

他不明白,这是真正心血所成,每一根丝都是我的精气所凝。

比不得凭空幻化的色相,比不得镜花水月虚妄。

若非如此,怎能令人见之如醉,甘愿捧了金银日日候在织坊门前?

纵然是妖,亦会精疲力竭。

我很累了。

我对他说:“公子,我们早已不必如此辛劳,这积蓄足够安度余生。”

他斥我:“妇人浅薄,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相守十年,他第一次冷面斥我。

转又婉言相哄:“红袖,你织的布天下无双,我们已错过十年富贵,如今终得扬眉吐气,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你这双手,能织出华厦万间,良田千顷,岂是这寒舍薄资可比?”

时隔许久,我突然又记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他的妻子应着霞帔,踏珠履,领诰命,做一品夫人,不可落得村妇一般辛劳境地。昔日言犹在耳,我问他:“公子,你想要妾身织造到何时,是否鹤发鸡皮,齿落目盲,才得罢休?”

他怔住,垂下目光,不敢与我相视。

“你还如此年轻,何来此言?”他捧起我的双手,拢在掌心,低头吻上,“红袖,我知你的辛苦,姑且为我再多忍耐,可好?”

我抽回手,低头一笑:“公子言重。”

五、

我织的布越来越少。

起初一天可织十匹,渐渐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渐渐失望,便也来得少了。

织坊的入账日渐减少。

我常常病倒,双手布满劳作而来的老茧伤痕,一入夜便目力减退,稍事劳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寻名医为我诊治,然而,纵是妙手神医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着一日日过去,我的病再没有起色,连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劝慰安抚,对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头偕老。

终有一日,我对他说,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再为你织布了。

他如罹雷击。

盛极一时的红袖织坊随之关门歇业。

遣散了店中杂役僮仆,我们终日相守在宅中,留几名老仆相随。

他仍天天为我煎药,在耳边一声声低唤红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间,我再也闻不到那诱人甘香,起初引我甘愿沉沦的那一缕香,那是人间男女情动的滋味,是生于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问公子,可愿归去。

他茫然回问我,归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乡间陋舍,废宅檐下,绿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时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锦还故乡。

我不懂,人为何有时善忘,有时却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贵功名,人们却很快就遗忘了曾经追逐如狂的红袖织坊。

因为城中有了一处更好更有名的布庄。

玲珑坊里纺玲珑。

有个名叫玲珑的女子在城西开了一间新的布坊,传说她能织出和天上云霞一样绚烂的彩锦,又说她锦上的花鸟能在灯烛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说,她锦上的美人能奏仙乐飘飘……

玲珑女,成了城中新的传奇。

我还听说,她年方二八,云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织锦能胜于我。

直至亲眼见到玲珑坊的五美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红袖,你看这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

他喃喃惊叹,却忘了我双眼已盲,再也看不见。

我伸手摸索锦上,笑问他,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千古四美人尽皆知,这锦上多出的一位丽人,却是织锦的玲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