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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携红袖(5)

她将自己容貌织在锦上,见过的人,都说她美貌分毫不逊四大美人。

我说可惜,不能亲见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个女子年轻时,红颜青丝,都当得起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间,老去的美人该称作什么?妇人,老妪抑或什么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头。

我甚至连这名头也无,他不曾有三聘之礼,也不曾明媒正娶,我们是私定终身的鸳鸯侣。

我们也没有儿女。

从前我告诉他,我自幼多病,身体虚寒,难有生育。

他说不要紧,我们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

别的事,或许会好起来。

富贵会有,前程会有,只这生儿育女,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事。

天造万物,各有机缘不可违,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亲赴死之时,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欢活着,朝沐晨曦,夕枕烟霞,活着便是世间最好的事。

我不愿为繁衍之责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还没有看够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间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负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弃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忧心却越来越重,失去织坊令他终日烦闷,守着盲妻令他郁郁寡欢。

短短时日里,他似乎和我一样憔悴下去,光洁的额上有了些微皱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许多,开始像一个岁近中年的男人。

有时趁他午后小睡,我化为原身,从檐下窥看他,看他仰躺在青藤椅中,头巾歪斜,罗袜半脱,睡得酣沉。

我怀念那甘美幽香,幻出少女艳色,潜入他的梦里。

睡梦中他面泛春色,喉间喃喃有声,气息渐乱……

我飘身飞落,停在他衣襟,深吸那一缕久违馨香。

男子的身体温暖,气息悠长。

我情思难耐,伸手抚上他脸庞。

他眉头一皱,振袖将我拂落在地。

我换回红袖的体貌,倚上藤椅,枕了他手臂,软软唤一声公子。

他睁开眼,犹带绮梦被扰的懊恼,却见是我,那恼色非但不减,反添了不耐。

“红袖,回屋歇息吧,这里风凉。”他抽出被我枕住的衣袖,语声仍温柔。

假如我果真眼盲,只听其言,不见其色,定以为情深关切如初。

六、

夜里他轻轻从身后拥住我,带了久违的温存。

“红袖,你是不是狐狸精?”

“红袖,假如你是狐狸精,该有多好。”

他吮吻我的指尖,一如从前最甜蜜的时光,最温柔的情意。

指上茧痕却出卖我年华老去,出卖我的憔悴不堪。

彷佛为了弥补,又似为了宣泄,他与我肢体纠缠,在沉默中宣示对我的占有,宣示我是他的依附……我睁眼望着帐顶流苏鸳鸯,想着那缕香,怕是再也闻不到了。

云散雨歇,青丝覆枕,惨白月光照入罗帷。

他侧身叹息:“红袖,织坊不能就此歇业,你懂吗?”

我答非所问:“公子,你当真愿意我是狐狸精么?”

他在黑暗中握了握我细瘦的手,苦笑:“傻话,你我都是凡人。”

我痴痴笑:“狐狸精能变出一切,我是凡人,我不能够。”

他沉默,良久无言,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急乱,像是鼓足勇气,终究开口:“我们结发十年,膝下犹虚,我已年过而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红袖……你……”

“红袖明白。”我仍看着帐顶鸳鸯,“公子该纳妾了。”

他没了言语,一时间连气息也窒住似的。

我又道:“公子可有意中人?”

他连连摇头。

“那玲珑坊的玲珑姑娘,倒也配得上公子。”

他笑了一声,异常尴尬,似心思被人窥破的掩饰,屏了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这些往后再说,歇了吧。”他侧过身,温存地揽我在臂弯,闭目入睡。

心满意足的人睡得格外香甜。

躺在他怀里,我睡不着。抚摸这具女子的躯壳,细手纤腰,分明也还是从前的红袖。

做了十年的人,我还是不明白,曾经爱若至宝的人,为何会渐渐弃之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