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尧听着我的数落,好一阵没说话,阴郁脸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会有如此神色,却不得不硬起心来问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我在他眼里仿佛看见一丝异样的掩饰闪了过去,掩住了谁也看不穿的情绪。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他又说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没有别人知道。”
他点点头,“叫穆彦来。”
我一愣,“穆总?”
“对,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他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语声又低又哑。
话里的无奈,听得人万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涌舌根。
我知道这个时候纪远尧病倒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动荡了。但不管怎样动,都不会是好事。也许正是这些原因,让他迟迟拖着,不能放下手上责任,不敢安心休养。他在和自己的身体拼命,想抢在它被拖垮之前,将陷在水深火热中的团队先带上安全的陆地。
也许商场职场上,他纵横捭阖自如,屹立不败至今。
自己的身体,却到底战胜不了,不管怎样都有一输。
或许现在病倒,好过再拖延下去,至少这一场病不是绝症。
即便如此,医生说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险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坏一点,后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觉自己已在生命危险的边缘转了个圈,还强硬着不肯认输,竭力要掌控住局面,不愿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张扬出去。
他这里稳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稳一天,我们或许就有足够余地扭转劣势,站稳脚跟;一旦传扬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应,员工如何慌乱,而是总部一定会以纪远尧的健康问题为由,立即派人下来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两个月,就能将他完全架空——到时这个团队会被带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乱重来,全都成了未知数。
谁也不愿看到这个担忧成真。
尽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当大。
就算是有穆彦,也不知能顶住几天,如果纪远尧不能尽快好起来,总部一定会有动作。
更何况,近在身边,还有一个来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拨通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起来,语声温柔,“安澜?”
我简短告诉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相当吃惊,上一刻的温柔语气转成严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哑然无从解释。
电话那端也不等什么回答,当即挂断,只丢下冷冷一声,“我马上到。”
我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心情,推门进去。
纪远尧正欠起身,抬手去拿c黄头水杯。
我快步过去,倒好温水递到他手里,拿枕头让他靠上。
他哑声说谢谢,目光斜掠上来,在我脸上停了一停。
邻c黄的病人和家属在看着我们,似这般亲密,谁又想到,只是上司和下属。
我毕竟只是他的秘书。
“真的不通知家人吗?”我低下目光问,“总不能一个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较好。”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得异样。
我不安地看他。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静如死水,就这么静了半晌,终于笑了下。
“我没有家人可通知。”
第二十四章(下)
没有家人。
短短一句话,在我心头猛揪了一把。
看着纪远尧苍白的脸,我转过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医生说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若无其事引开了话,“你还没吃晚饭,叫老范出去买点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他却回答,“这里有老范。”
我回头,捧着手里的水杯,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愿被接近,不愿被照料,宁肯一个人藏起来,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不走。”
我朝他笑,脸上灿烂,心里酸涩,将水杯倒满,递到他手里。
他错开目光,低哑地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