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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57)

一个个凑到他身边,脸挨着他的脸,露出灿烂的、大大的笑容,都很快乐的样子。我帮妹妹拍的时候,她露出小虎牙一边笑一边对我说,多给我和爷爷拍几张,尽量拍啊。姑父一直站在角落,举着DV,拍摄这些情景。每个人都拍完后,全家人拥爷爷在中间又拍大合照。姑父突然说,爸爸,给大家挥个手!我们帮他把手举起来,挥一挥,一起替他说,新年快乐!

病房的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零点倒计时开始了,我们围在病c黄边一起倒数。

这时,爷爷的目光却在我们当中看来看去。

姑姑说,他是不是在找人,这里少了一个人啊。

我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只响一声奶奶就接了,像一直就在电话旁边等着。

我把手机放在爷爷耳边,奶奶的声音传出来,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嘴唇不停地动着,想说话,可声音太微弱,只有些含糊音节。电话那一边的奶奶,很大声地喊:老头,老头,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你在不在,回答我一声……

爷爷努力发出了一点声音,仍是没有意义的音节。

偶尔他能说出清楚的句子,多数时候只是这样含糊的音节。

奶奶在电话那边欢喜地说,好好,我听见了,我听见你了!新年快乐哟,我来不了,我不能来看你,他们说我身体不好不能来,我就在这里和你说说话,你听不听得见?

我转过头,看见身后的姑姑同样忍着眼泪,小姑姑对爸爸说,让妈来吧,来看一眼就好。

一直坚决反对奶奶来医院的爸爸也犹豫了,没有说什么。

二叔说,那我回去接妈妈。

而电话里,爷爷和奶奶还在通话,几乎是奶奶不停地讲,爷爷悄然无声地听。

我看见他眼里有泪光在闪。

电话那边奶奶的声音也有了哭腔,她在说,好了,我挂了,你多休息。

我接过来对奶奶说,等一下,二叔说要回去接您,接您来医院。

奶奶却忍着哭腔说,我不去了,我不去。

爷爷的目光跟着手机转动,一瞬不瞬望着。

我叫奶奶别挂,爷爷还想和你说再见。

把手机放回他耳边,让他听见奶奶对他说再见,说晚安,如同这许多年来的每一晚,家人总是互道晚安才各自睡去。他的表情缓和,回复安静,露出隐约笑容。

他们结婚五十六年了。

五十六年里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又说过了多少句晚安。

等我们回到家里,奶奶已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默默削着水果。

一边削一边淡淡地说,刚才她给亲戚们挨家打电话拜年了,谁谁都好,谁谁在儿子家。

正说着,电话又响,年三十的拜年电话总是一个接一个。

奶奶喜欢自己接电话,这是她一贯的、作为一家女主人的习惯。

她放下水果,擦好手,才去接起。

也不知是哪个亲戚,她寒暄了几句后就沉默听着,听了很久,平静地说,哦,都没了啊——挂了电话,她转告我们,有两位我从未见过面的长辈就在这几天先后离世了。

她说得很平静,就和下一刻说谁去煮汤圆是一样的语气。

死亡在老年人口中是这样平淡得如去上班,如去散步。

在一个时刻准备接受生离死别的人口中,是这样不过如此。

过完了那个春节,又过了小半年,爷爷在四月仲春最后一天,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干脆利落地走了。这真是他的风格,不声不响,说走就走。

他病了二十年,到后来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极度痛苦中,全身cha满管子,我们都没见过他因病痛而抱怨,连呻吟都很少。在他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正碰上医生在把很长一根管子cha进他气管,从他已严重感染的肺部清理出污物。管子一进一出,满是血。这样的清理,他一天要承受好几遍。

我在他旁边,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眉头皱得很紧,护士抽一下,他将我的手抓紧一下,却始终一声不吭。护士走后,我喂他喝水,用吸管给他一点点喝。他努力喝水,显出强韧的生命力,苍白的脸上平静得根本不像个刚受了极大痛苦的人。

他就是这样的,小病小痛从来不说,不舒服也不让人知道——小时候有次在花园,我跟着他摆弄花糙,他不小心从台阶摔下去。我那时还小,跑去叫奶奶,等奶奶赶来一看,爷爷若无其事坐在那里,一口否认摔跤,说是小孩子乱嚷的。奶奶不相信,检查他衣服发现有泥痕,再看他手肘膝盖,果然全磕破了……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依然那么逞强,连摔跤都觉得是丢脸的事,不肯承认,也是怕奶奶担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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