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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56)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糙糙,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糙,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

第十九章五十六年的相守与离别

和爷爷共度的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是在爷爷的病房里度过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先在家里一起吃过了年夜饭,奶奶还是亲自下厨做了她的经典菜。

饭后一大家子人,乐呵呵对奶奶说,我们去给爷爷拜年啦,一会儿就回来。奶奶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去的,她有高血压,最怕激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们到门口,假装平淡地叮嘱我们,要跟爷爷带去什么话。

二婶留下来,在家陪她看电视、聊天。

医院离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对面,从窗户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户后,目送我们过去。

病房是一个套间,每次去都觉得有点空荡荡的,此刻一大家人涌进来,顿时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孙辈的小孩子,挤到病c黄前,拉着手喊爷爷;高个子的儿子女婿们围在最外层,踮起脚喊着爸爸过年好……走在后面的,还得排队排到外面客厅。这阵容把护士们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个人进到病房就争着和爷爷说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头挤满病c黄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爷爷”叫成一片……老爷子被这阵容搞蒙了,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家又惊又乐地笑起来,赞他今天好厉害,居然能说清楚话。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转动目光,打量这群人。

他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不认人了。这一群人,谁是谁,他已认不出来,即使是最疼的儿子,最爱的孙子,他也只是茫然望着你半天,对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他的思维已处于混沌状态,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语,十句话有八句颠倒了时间,回到了过去,喃喃说着年轻时的事。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住进医院之前已是这样,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会突然盯着身边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当成了谁,问你一句云里雾里的话……比如,“我的枪在哪里?把枪拿来!”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讲很多的话,含糊不清,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戏一样,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不把他从年轻岁月里惊醒。奶奶会回答他:“枪用不着,我帮你收起来了。”他不放心地又问好几遍,奶奶就一次次认真地回答他,在抽屉里,在柜子里。

爷爷八十五了,二十年帕金森症,进ICU多次,病危通知书就下了七八次,医生一再通知我们做好最坏准备,家人也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父亲一趟趟地去选墓地,身在外地、公务繁忙的叔叔也飞回来了。每个人都很清醒地看着,等着那个最终告别的时刻,无法挽留,无从改变。这个家族里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病c黄上那个虚弱老人的坚强基因,面对生离死别,这种基因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我们共同深爱着的人,正在缓缓离我们而去,悲伤在静缓地降临,我们并不畏惧,而是尽力地再多爱他一些,多陪伴他一些,只盼望病痛折磨中的爷爷,能够离去得安详自然。

每个人都和他合影,他的儿女们、孙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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