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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6)

有个年轻妈妈独自一人推着婴儿车,带着婴儿旅行,上台阶时很艰难。我帮她抬了一下婴儿车,她擦着一脸汗,笑得灿烂,一边道谢一边给睁着大眼睛四顾张望的baby喂水。

我一个人旅行,有时也觉疲惫。

她需要多大勇气和坚强,才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上路。

流连到午后才离开,走出城堡时的眷恋心情令我不解,像要离开一个阔别了很久,刚刚归来又要启程的地方。这种感觉,于我辗转频繁的旅行中,并不常有。

从城堡走回到老城,没有看地图,循着路边卖艺者的琴声走,然后闻到咖啡香,抬头就看见了CaféTomaselli。始于1705年的古老咖啡馆,无数名人或非名人,绅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这里同一张桌,同一个角落,饮过同样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个个店招都成传奇,每一个悠久的欧洲城市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咖啡馆,站在时光深处俯视你。如果有一张可曝光无穷次的底片,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子,影子叠着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会不会叠在百年前哪个音乐家身上。人们就是出自这种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挤得永无空位。这样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们白衣黑领结,举手投足与别处不同。就算你不爱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店可以从1705年开到现在,那么走进去坐在窗边,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一小段穿越时光的错觉,回到十八、十九世纪某个似曾相识的午后,暂时忘记自己是谁。那也很不错。

喝完咖啡出来走在教堂后的小路上,看见美丽的墓园,生死轮转的场所,每一块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墓前的花篮烛台异常鲜艳活泼。

午后的小雨,纷纷扬扬洒下来,天色阴了。

我站在街边一时无处避雨,上了一辆老式马车,不要雨篷,不坐后面,和马车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边,高高扬鞭,在雨中驾车穿城。

马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奥地利人,蓝眼睛在一团皱纹里闪着孩童似的骄傲促狭,开玩笑的时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让你绝倒。

一上车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卖老地问,为什么美丽的姑娘一个人旅行没有男伴?

我答,如果带男伴,就不能在每一个新城市遇到一个新情人。

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我有两个情人,一个叫蒙娜,一个叫丽莎。

说着,他扬鞭指向前面嗒嗒优雅扬蹄的两匹栗色马,赞叹一声,她们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性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ròu,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情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浪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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