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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241)

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踏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c黄。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c黄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蒙眬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吗?”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轻蔑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哑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着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信念,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把这答案想得透彻。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第四十记断亲恩·绝思慕

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言不发跟随侍从上车。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弃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暴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底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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