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逞骄(354)

很快他想了起来。

是的,他确实听过,不止听过,并且,这话,也曾经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过。

只不过那时候,是他教训王庭芝的话。

他只觉自己的心脏一阵狂跳,冷汗顿时涔涔而出,咽喉如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住了,胸中一阵气闷,仿佛透不过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潮渐涨,推着江心的一股湍流,无声无息地涌向船体,篷船再次被冲得左右晃动,头顶的马灯也随之剧烈摇荡,灯柄和挂耳之间的关节生着斑斑的铁锈,随着灯体的晃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刺耳之声。

贺汉渚依然那样坐着,身影投在其后的舱门上,随了船体,也在左右地晃。

江流涌了过去,船体渐渐恢复了平稳,刺耳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也终于在耳边消失了。

郑龙王方才那逼人的目光也消去了。

他望着依然沉默着的贺汉渚,神情渐渐变得萧瑟了起来。

“贺司令,我老了,这个世代,也早不是我从前的世代了。义王窖藏埋我手中无用,我知这些年,陆续也暗中有人一直在刺探我的下落,倘若有朝一日,不慎落入奸人手里,便是助纣为虐。”

“不多,但也不算是小钱,我估算了下,以今日之价,足以支撑十万人两三年的军饷。我愿助你,全部献出!”

贺汉渚的心咚地一跳,猛地抬头,站了起来。

郑龙王摆了摆手。

“借了这个机会,我再多说一句。陆宏达当年设计陷害令祖,固然是你贺家灭门之首恶,但据我所知,最初的起因,却是有人私下匿名以所谓当年夹门关知情人的身份向他告密,称令祖与我父面谈之时私下立约,得了窖藏之秘,所以事后,才极力坚持放走了那几百人。”

“你祖父的信守诺约,落在无耻之辈的眼里,便成了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就是因了这个似是而非的告密,才有了陆宏达随后的罗织罪名和陷害。这些年,我常想,我父当年对你祖父提及窖藏一事,极是私密,外人怎会得知。告密者,或许便是你祖父身边的人。至于是私怀怨恨意图报复,或者,小人不知君子之义,以己度人,认定你祖父是因窖藏之利才坚持放人,贪念驱使之下,做出恶事,我不敢肯定。”

“话不多说,我言尽于此。贺司令你是个人物,今夜能够和你会面于此,畅所欲言,郑某荣幸之至。”

郑龙王话锋一转,忽然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又一阵江流涌过,船再晃,他身形也随之晃动,有些立不稳脚的样子。

贺汉渚箭步上去,待要扶他,郑龙王已是自己扶住了椅把,立稳脚,接着,竟朝贺汉渚郑重地行了一礼,道:“多谢你对叶氏之女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

贺汉渚怎受他这样的礼,立刻扶住他的手。

郑龙王的双手仿佛龟裂的旱地,掌心更是布满重重老茧,触手微冷,但在他反握住贺汉渚的手时,却仿佛两只坚硬的铁犁,依然十分有力。

他紧紧地握了握对面这个年轻人的手,凝视着他,缓缓地说道:“贺司令,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随时准备好了。”

“我等着你的回复。”

深夜,天气变得愈发阴沉,头顶的玄月彻底看不见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江边起了微浪,卷动一排泊船,微微晃动。

似乎就要要下雨了。

等了许久的丁春山终于看见那条船再次动了,从漆黑如墨的江心回来,缓缓地靠岸。

一道身影从舱里走了出来,他认出正是上司。

光头汉子也再次现身,恭敬地将人送上了岸,那条船便再次离岸。

“司令――”

丁春山上去叫了上司一声,却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见他停在岸边,似目送着船。

船很快走了,船影也彻底地消失在了夜江之上,他却还没离开,依旧面江而立。

丁春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直觉气氛沉重,迟疑了下,停了脚步,没再继续靠过去,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再片刻,他忽然感到面上微湿,仰头,天已落雨。

“司令,下雨了!”他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贺汉渚终于转过了身,迈步,离去。

几天之后,他风尘仆仆悄无声息地入了省府,来到了那条名为太平的街。

贺家曾承载了他许多记忆的老宅便位于这里。

在他的记忆里,双扇大门,一宅三院,青砖灰瓦,古朴庄严。曾经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和那一排的拴马桩,也见证了无数的节变岁移迎来客往。而今,几度变迁,石狮早已没了,拴马桩的位置上,也只剩下了残留在地上的一排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