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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332)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狱卒欲言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将絮衣递给他,“换衣衫吧,我一会儿再过来。”

说完将刑具踢到一边,转身刚要走,却见张洛站在牢室外头。吓得跌了手里的茶杯,“大人……我……”

张洛看了一眼脚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怜悯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饮与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

“是……”

狱卒说着刚要认错,却又听张洛道:“收拾干净。”

此话中没有责备的意思,狱卒忙将地上的碎瓷收拾起来,退到外面去了。

张洛走进牢室,邓瑛已经站起了身,退至墙前向他行礼。

张洛环顾四周,“你可以换一间牢室。”

邓瑛直起身,“就在此处吧。”

张洛没有坚持,“下个月的初三是刑期,在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么不便之处,你都可以提。”

“没有。”

邓瑛捏住伤腕,“你们对我已算仁义,此恩不敢忘。”

张洛摇了摇头,平声道:“我掌镇抚司诏狱多年,对牢狱中的事一清二楚,虽司狱尚“悯囚”,但谁会对有罪之人心生怜悯,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死囚好。”

邓瑛没有说话,垂手等着张洛继续往下说。

张洛却没有再出声,而是抬起手,将一本书递向他。

“是什么?”

张洛将手臂向上一抬。

“你自己看吧。”

邓瑛伸手接过,又听张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后即要交与我焚毁。”

邓瑛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封页。

《东厂观察笔记》几个字映入眼中,再往后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杨婉描画在笔记上的样子。

邓瑛捧书的手抑不住地有些发颤,“这是……”

“杨婉写的。”

张洛说着低头看向书页,“上月中旬,清波馆刊刻此书被焚了刻板,之后我与五城兵马司多次在民间清收这本书,但屡禁屡出。我原不该将此书给你,但她是为你写的,在你死前,也应该让你看上一眼。”

邓瑛低下头,手指轻抚书页。

开篇第 一 章记述的是他受刑前后的那一段时间。

其中尾段这样写道:

自我见他时起,我即知道,我这一生是为邓瑛活着的。但在刑房之外,我与这个人之间,尚有隔阂。他敬重衣冠,却无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却不敢窥他。贞宁十二年,刑房之中唯余一只炭火盆,而我临火而坐,与他刻意保持距离,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奈何无从开口,只能骗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与杨婉相识,一晃四年过去了,这一段文字将当年初见的细枝末节逐渐唤醒。那如树长芽般的感觉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间。邓瑛记得她的确说过那句话:“那你再睡一会儿,我有点冷,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实际上,后来她没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对着他,即使听到他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也翻火极力地帮他掩饰,不曾回过一次头。

她不着痕迹地护住了他的心。

于是,在那个寒气逼人的夜晚,他也对着这个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开了自己的心。

他说他现在这个样子,羞于与她共处一室。

而她却回答说:“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是朝廷羞于面对你。”

他说他没有想通,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她反问他,“难道你宁可死吗?”

如今,他逐渐想通了。

可是这个姑娘,却好像想不通了。

邓瑛望着书页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阵几乎令他蜷缩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书,屈膝缓缓坐下。

“你不想看?”

张洛低头看向他,“这本书是在为你平反。”

“我知道。”

张洛沉默了一阵,方道:“你想见她吗?”

邓瑛浑身一颤。

张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见到她。内阁请旨锁拿她受审,陛下准了。镇抚司已遣人将她押回。不过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样,陛下庇护她,不会伤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后,此事平息,她还能活下去。”

邓瑛站起身,面对着张洛屈膝跪了下去,双手抬平,而后摁于牢室的席草之上,弯腰伏身,向张洛叩礼。“请张大人善待杨婉。”

张洛低下头,“你觉得我善待你吗?”

下跪之人轻道:“仁至义尽。”

“不假。杨婉对我说过,如果有一日,她也沦为阶下囚,她希望我像对待你一样对待她。”

他说完抬起头,“邓符灵,我起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看过这一册书后,我明白了七八分。她虽是个女子,但她为你握了笔,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万,骨软性弱者我在诏狱里见得多了,唯肯钦佩,杨婉一人。你放心,我会善待你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