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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79)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邓瑛笑了笑,“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里,也许我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独自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

她不得已弯下腰,用膝盖抵住胸口。

邓瑛的声音没有停,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用我,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陛下也不需担心,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

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接道:“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结。”

杨婉有些气紧,“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邓瑛看着杨婉,目光一软。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张口哑然。

邓瑛陪着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杨婉,我深恐亵渎你而遭报应,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见我。”

他说完低下头,“你可以给我对一个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杨婉听他说完着一番话,喉咙发哽。

但她没有立即出声,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聪明一些,不要拿着过于现代的思维去规训眼前的邓瑛,不要肆无忌惮地教他自信,不要抱着保护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过。

他是杨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问杨婉要的,竟是怜悯。

杨婉仰起头,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饼,肉糜的香味充满口腔,她拼命地咀嚼了两下,硬是逼着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里,杨婉没有回承乾宫。

她裹着邓瑛的棉被侧躺在床上,邓瑛合衣靠在床边。

杨婉一夜都没有睡着,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个时候,杨婉还可以欣赏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气质,但此时她完全不愿意再去想什么破碎感。

邓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伤害过了,这个伤害不可逆转,也很难修复,尽管他对杨伦,对白焕,甚至对他自己都掩饰得很好,可是当季节清寒,衣衫单薄,她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对杨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着血。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爷永远是最会搞事的那一个。

杨婉在一片茫茫然里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微微发亮,她发过一回汗,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热得厉害。

邓瑛闭着眼睛靠坐在她身边,他应该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声依然平静,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他穿的是什么质地的衣物,他总是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好像是才从大雪里风尘仆仆地回来,来不及抖掉满身的雪气,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内的人。

——

霜降以后,贞宁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恶寒钻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杨婉独自一个人走上午门前的大街,午门前观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员。秋初时,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全部汇集观刑,但后来听说了诏狱中的惨闻之后,又把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员还是聚集到了午门前,来送周丛山和其余十个学生。

周丛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致仕的一个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当他被从囚车上架下来的时候,膝盖已经完全看不到肉了,一双森白的连骸(1)露在外面,脚腕上已经挂不住刑具。他双眼处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睁不开,刑部的差役将他推上刑台的时候,他只能靠着台下的人声,来辨别方向。

台下的官员看到一个老翰林被折磨成这样,有几个忍不住轻声说道:“先帝设北镇抚司诏狱,立为天下公器,这个张洛,身为北镇抚司使却要法外动刑,将人折磨至此,实有违先帝设诏狱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吗?这是他借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声些,北镇抚司的耳目太多了。”

杨婉听着耳边的人声,抬头朝刑台上的张洛看去。

他今日穿着北镇抚司使的官袍,坐在监斩台案后面,听着满耳的悲声,一动不动。

刑台上的周丛山无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没办法让他撑住,索性就让他趴在地上。谁知他却撕着嗓子,拼命仰起头,朝着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极处……枉信阉宦……纵容私刑,虐杀我……桐嘉八十余后生……我今日虽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