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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8)

作者: 她与灯 阅读记录

此时外面有人吗?

倒是有。

杨婉就捏着小册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头台阶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尔一两抔落下来砸在她脚边。

要说受惊倒不至于,但看着也冷。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默地抠着小册子的边角,眼皮很沉,却没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邓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时候醒了,睁开眼发现邓瑛抬头望着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没睡。

夜里无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单薄,身子看起来冷得发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墙角的平静,却令杨婉觉得有些温暖。

入人世,虽重伤而不嫉。

邓瑛的这种人性,在二十一世纪能治愈很多人大半个人生。

以前为了知道邓瑛受刑前后的事,杨婉之前几乎翻遍了X京的几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靠谱的相关文献。

但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个不那么正经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过这么一段。

他说邓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宝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他做了东厂提督,在城里置办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颗榆树根下,命人每日给酒坛浇水,据说,这叫“种根儿”。种根的时候心虔诚,没准儿躲过内宫刷茬,那底下还能长出来。可惜后来,邓瑛获罪受死,激愤的东林党青年把那酒坛子挖了出来砸开,掏出里面的腐物烧成了炭。

杨婉看到这里,就果断弃掉了那个清朝文人所有的资料。

做历史研究,别说立场,最好连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编出邓瑛“种根儿”这种没脑子的事。

杨婉扒邓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对邓瑛进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够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记述的东西,莫过于真正的一手资料。

有什么比身在当时,亲眼所见更直接的资料了呢?

杨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说呢?

文献里的那个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间没有边界。他们没有隐私,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是拿给后人来窥探的。但是活在杨婉眼前的这个邓瑛不一样。

他不是烧不起来的炭火堆,不需要复燃。

杨婉觉得,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之外,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终决定不要这个一手资料,站起来拍掉头发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点不甘心,回头又朝布满黑苔的墙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点了再说吧,反正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第5章 伤鹤芙蓉(四)

杨伦站在马栓边,接过水壶仰头喝水。

李善从雪道上赶来,招呼杨伦道:“杨大人,您来了海子里也不跟我这儿招呼一声。我这…”

他上了年纪,边跑边说人又着急,话没说完就在半道上呛了满肺的雪风,踉跄地咳起来。

杨伦把水壶甩给家仆,朝李善迎上几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过来,你们给陛下当差,我的事情不能烦你们管顾。”

他说话自慎,也得体。

李善得了尊重,心里也有了些底,一边缓气,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青年。

他与邓瑛同年考中进士,既是同门也是朋友,虽然一个入了六科,一个在工部实干,仕途并不相似,但还是经常被京城里的人拿来做比较。

杨伦时年二十八岁,比邓瑛年长四岁,身量也比邓瑛要略高一些,眉深目俊,轮廓利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袍衫便服,玄色绦带束腰,绦带下悬着一块青玉葵花佩,站在寒雪地里,仪容端正,身姿挺拔,把坡上劳作的阉人们衬得越发佝肩耸背。

杨家一直自诩官场清流派,崇玉,尚文。但其实上面一辈的人几乎都是循吏(1),没什么太大的建树,但倒也都混得不差,杨老太爷已经年老致仕,在浙江一处山观里清修,过去曾官拜大学士,入过上一朝的内阁。年轻的一代却不是很争气,除了杨伦以科举入仕之外,就剩下一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年,名唤杨箐的还在学里,其余的都是纨绔,混在老家浙江做些丝绸棉布的生意。

不过,杨氏这一族向来出美人,不论男女,大多相貌出众,杨伦杨箐如此,杨家的两个女儿,杨姁和杨婉更是京城世家争相求娶的对象。杨姁四年前入宫,生下皇子后封了宁妃。杨婉则许配给了北镇抚使张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邓颐的大案,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塞满了人,张洛混在血腥堆里半刻都抽不出身,邓案了结后,他又领钦命去了南方,婚事只能暂时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