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南音(133)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觉得还是应该说。”他一脸无辜的神情。

“陈迦南我不认识你。”我钻进被子里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压回去所有的沮丧。反正,眼下,我们两个人像是在荒岛上,面对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来一些小脾气。

旅店的被子总是有种混乱的气味。迫不得已,我只好闻着这样的气味,听着他隐隐约约收拾烟灰缸的声音。“兔子。”他隔着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体,“出来。”我不理会他,但是却又觉得,从来没听他叫过我“兔子”,感觉很新鲜。

“兔子,听话,里面氧气不够。”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别理我。”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听到了这么坏的事情之后,心里还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离开他。

“我进来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开一条缝,然后就钻进来抓住我的手腕。局促的黑暗中,一开始我无声地挣扎着,再后来,我的两只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里,我一边笑,一边试图踢他的膝盖,在争斗中被子变成一张越来越紧的网。我以为这样的打闹之后。势必又是一些翻抱之类的戏码。但是他突然间松开了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氧气不够充足,我并没有非常敏锐地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获得自由了。我像一个果核那样蜷缩在形状不规则的黑暗里,不知所措地听着软弱的被子让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种岿然不动的声音。他居然开始非常认真地挣扎,他说:“妈的,把这个给我拿开,南音,拿开……”氧气和灯光顺着一个粗暴的裂口灌进来,他坐起来的样子简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对折,整个人成为90度。他满脸都是汗,汗水甚至沿着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里去。他大口地呼吸着,像只不小心跃上甲板的鱼。

“迦南?”我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变成阵风那样躲开我。

他想要对我笑,但是他没成功,只不过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他冲进浴室里去,我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我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个塑料袋那样蜷缩在原处,我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坐起来。以及,去到浴室那里看看他怎样了。

他恢复了原状,从地上捡起他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颓然地回到我身边,坐下来,他的手轻轻地伸过来,试着摸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颤抖着的黑暗,跟他微微颤抖着的手在商量,终于,他的手落下来了。

“南音,”他低声说,“我有一点……幽闭恐惧。”

我坐起来,关掉了昏暗的台灯。他赦然凝视着我的脸也瞬间被关在了黑暗中。我说:“过来,我们睡觉了。我抱着你。”

他的脸就这样紧紧地凑在我的胸口,他说:“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来,好么?如果你不来,你也要告诉我,别让我等太久……”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好,知道了。现在把眼睛闭上,睡吧。”

后来我们就这样睡着了。所有的过错再怎么叠加,也没有负负得正的那天。我们只好相依为命地睡着了。我们在一片没有灯塔的海里航行着。我看见了他的弱点,比如他是个浑蛋,比如他的幽闭恐惧;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如今都可以做我们的荒岛上的审判者,那就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站在绞刑架上面,把悬在头顶的绳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颜色不对的蜡笔画出来的太阳。

2010年的春节快要到了,可是在我们家,没人关心这个。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庭了。在判决结果下来之前,我不允许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这件事。开庭前一周的那个星期六,龙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时候外婆站在客厅的窗口,痴迷地看着外面的雪地。当爸爸站在院子里用铁锹铲出来一条路的时候,外婆着急地拍着窗玻璃,爸爸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全都弄坏了,你都弄坏了。”——她的意思是说,爸爸把整齐干净的雪地弄坏了。

就是在那个雪后初霏的早上,我跟妈妈还有姐姐一起去了普云寺。姐姐悄悄冲我做了个鬼脸:“你打算跟菩萨说什么?”我也冲她挤了一下鼻子:“要你管。”妈妈在我们前面不动声色地说:“在佛堂上,你们俩有点规矩行不行?”——语气酷似电视上民国戏里的老太太。然后妈妈把香插进了香炉的空地里,然后跪下来磕头。那里已经有那么多支香,我只好相信,每一支香是谁上的,菩萨都记得清。

上一篇:东霓 下一篇: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