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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22)

槐花混合着尘土,零落成泥地覆盖了地面上浓浓的晚霞。晚霞和槐花,一起斑驳着,说不清到底是谁葬了谁。有几个小区里的孩子快乐地从地上把槐花拾起来,其中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家伙还果断地塞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挣扎,也许从此刻起他不会再失眠,不会再担心百忧解,不会再期盼神恩浩荡的末日——他终于放弃了自己。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是一样略微柔软的东西,便于抛弃。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条静谧的街道,反正,终究不过是死——他在心里和这个城市说话:我允许你埋葬我了。

他们在那一年的夏天结了婚,她的母亲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他是个书呆子——因为第一次去他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居然只拎来两袋水果。

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穿上白衣的那一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了围棋里面的白子。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面前的病人们,以及这些病人的家人——谁也不可能是黑子。他们都是灰蒙蒙的,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希望和绝望,是如此芜杂,全都裹着尘土、汗水的酸味,以及血腥气。白子被撒在棋盘上,八年了,才突然总结出来,需要对阵的是一把从河滩上随便抓来的,扭曲的鹅卵石。

人生怎么这么脏。就算是生死之间的庄严都不能让它清洁一点。

16床的患者十四岁,女,诊断为AML-M3,急性骨髓系白血病中的一种。那女孩很瘦小,也许她曾经不那么瘦小的,不是个漂亮女孩子,可是有双深邃的眼睛。她轻声地,甚至是胆怯地说:“我浑身疼。好像是……是肉里面在疼,像有什么东西轧过去。”她妈妈在一旁表情更加胆怯,似乎要说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他没有注视那母女二人的脸,淡淡地转向身后,问其中一个实习医生:“给她的治疗方案是亚砷酸联合维甲酸45天,45天之后原始细胞50%,执行标准TA方案化疗。化疗第二天开始注射瑞白,说说看,她为什么会骨痛?”实习医生咬了咬下嘴唇,翻着手里的病历,底气不足地说:“因为……因为治疗后原始细胞还是50%,瑞白会刺激,白细胞的生长,所以就增加了骨髓里的压力,导致——疼痛。”他点点头:“不错。”跟着他望住了女孩的母亲:“所以不要紧的,这不是病情加重,是药物反应。这个药我们今天不用了,就不会再疼。”“好的好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大夫,我们用更好的药行不行?用更贵的,只要她不再疼我们都愿意的……”他不由分说地打断她:“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永远学不会真正平静地面对他们诸如此类的渴望——如此无知,又如此热切。

“可是陈老师,”一个研究生问他,“已经治疗45天了,按道理讲,原始细胞不应该还是50%……”那个母亲重新死死地盯住了他,他知道,“不应该”那三个字轻松地揪了她的心。他问一个刚刚值完夜班,带着黑眼圈的住院医师:“她现在有没有粒缺?”“没有。”“血小板呢?”“一万。”他沉默了几秒钟,其实他比谁都厌恶那个在这种情形下沉默的自己,接着他说:“暂停化疗吧。”“陈大夫?”那住院医师惊讶地看着他。“暂停化疗,给她输血小板。然后重新作一个基因检测,另外检测一下ETO。”“你是说——”“她有可能不是M3,是M2的b型。”“可是——当初M3的诊断是叶主任给的。”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懦弱的货色,说:“那就下午再作检测,等会儿叶主任来了,我去和他说。”“好。”对方果然如释重负。

“大夫,您等等,”在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我们家有朋友认识一个老中医,可以给孩子吃点中药吗?”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又一次被成功地逼到了临界点,他说:“可以,不过那不科学。”

天杨就在此时笑着走了上去,悄声对她说:“您放心好了,陈大夫很负责,您都看见了,他为了给您女儿检查……”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不过他依然隐约听得见,“为了给您女儿检查,他都不怕得罪我们主任的。您一定要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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