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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66)

童年时曾有那么一个傍晚,母亲出差了,父亲单位里有事情走不开,因此,他只能去奶奶家里写作业。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课的速度——功课从来没难住过他,能难倒他的总是时间。童年里,岁月漫长地令人恐惧,他不知道这些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只有过完了,他才能长大。奶奶看到他已经开始对着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说:“过来吧,和我一起祷告。”

奶奶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其实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奶奶基本上只认得三个字,就是“毛泽东”——所以,她究竟是怎么背下来这些听上去绕口的主祷文的呢?上帝难道也像他的小学老师那样,谁背不会主祷文就要留在教堂里罚抄50遍么?行不通的,奶奶不会写那么多的字。他只好闭上眼睛,在心里跟那个或许比他的老师要好脾气的上帝说:“请你让我爸爸快点来接我回家。”——但是父亲终究没有来。那晚他甚至不得不留宿在奶奶那里。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奶奶跟人聊天只有两个话题:第一,要信基督;第二。我的儿媳妇是一个坏人。这个饶舌、刻薄、没什么同情心的奶奶唯一的可爱之处,就是——她是真的不怎么怕死,病入膏肓也泰然处之。所以,他是在过了三十岁以后才开始真正尊敬她。尤其是当他越来越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尖刻和寡情的一面跟奶奶非常神似的时候,他就希望,他也能遗传到她沉淀在骨头里的,那一点点由衷的骄傲。

愿她安息。

昭昭站在楼群之间,喷泉的旁边。她白底蓝条的病号服下面,穿了一双鲜红的球鞋。她突然一跃而起,然后就踩在了喷泉池的边缘上,又闪电般地跳了回去,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如此这般反复了好几次,那道大理石画出来的冷硬的线一直无动于衷,红鞋却也毫不在意。似乎是这样的清晨太过沉寂,只剩下了女孩和时间两个人相处。所以她只好想想办法,跟重力做个游戏。

他本想和她擦肩而过,可是女孩扬起脸,凝神静气地注视着他走过来。看着她突然间羞涩起来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对她点了点头。女孩说:“我今天醒得特别早,我在等着七点。”应该是看到了他眼里很茫然,她补充道:“这个喷泉,一般是七点开始喷水的。”她笑了,“住在这儿这些天,要是我醒得早,我就喜欢等着它喷水。今天,我醒得有点太早了,病房里好无聊,我就下来等它。”

他也笑笑:“等吧。”然后他终于可以经过她,他感觉到女孩的眼睛专注地凝在他的背影上面,是热的。他其实知道,他在这孩子心里是有分量的。他也知道,那种期盼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期盼。她心里盛满了因为青春期和绝境激发的柔情和欲望,然后他就不幸地被选作了载体。她和一般女孩子到底不同些,她骨头里有比她们更多的凄楚——因为病,也因为倔犟。所以她的伤心倒也不会像她们的那般廉价。每一次带着学生查病,他都需要对她的眼睛视而不见。言语间,她总会提起当年。“那个时候您给我的药,现在还要吃吗?”“您在我笑的时候就这么说,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这样呢?不是说,医学发展得很快吗?”……她以为因为五年前他们就已相识,他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另眼看待她。也不仅是她吧,人们都会犯这种错,自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同的——如果她是那些就连情感都粗制滥造的人,倒也罢了,可她不是。

有时他心里也会暗暗地想:孩子,你为什么不去喜欢你那个倒霉的老师?他才是最理想的,陪你演对手戏的人——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所以选角失误了。

他知道她眼下处境艰难。用不着听护士们嚼舌头,就凭她这次住院以后她爸爸从未出现,便能判断出异状。当然了,那些护士们充满热情的讨论更加从各个侧面丰富了他的信息量:那起前段时间也算是公共话题的爆炸案,那个自身难保的父亲,那群冷漠或者说冷酷的亲戚,还有,那个善良得如同传奇的郑老师。就像是一支烂得令人叹为观止的球队却拥有一个布冯那种水准的守门员——“郑老师”就在女人们口口相传且无限夸大的世态炎凉里,被深化成一个悲壮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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