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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67)

无数次,在傍晚的时候,经过病房,他看到郑老师随意地坐在女孩面前的椅子上,整个身体已经自如得像是医院的常住人口。他们俩并不总是在交谈,很多时候,女孩坐在床上发呆,注视着吊瓶,液体一点点从藤蔓一样的管子里流进她的血管,于是她确信自己是活着的。郑老师就坐在对面,经常是在看书,从书页翻动的速度和书本打开时候左右两边的厚度差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在气定神闲地阅读。偶尔,他会抬起头问女孩:“喝水么?”甚至是突如其来地问一句:“你知不知道奥本海默?”——或许那是他正在阅读是内容。他的微笑里有种力道——此时此刻,他分明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女孩需要他。

他对这个老师有种天然的反感。因为他天生不相信那些好得离谱的人,他总觉得他们散发着可以的气息。也不是可疑吧,是不真实。郑老师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标准化的例子。他非常随和,不到两周的时间里他能够叫得上来病房里所有护士的名字——也许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强迫他拥有的特长,可是这分明就会让那些女孩子们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看见郑老师,她们各个都会给出来最诚恳的笑容,她们对他的热情无形中就带到了昭昭身上,即使是郑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昭昭也能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不用多么特别,换吊瓶的时候,动作轻柔些,再顺便聊上几句,这对于一个病人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影响。病房里其他小患者的家长也由衷地尊重他,他们愿意跟他聊聊在教育自己孩子时候遇上的问题——说真的他不明白,对于这些父母来说,除了死神,还有什么更大的问题。他相信,郑老师在漫长的人生中,对此已经驾轻就熟:令自己的善意为核心,不管走到哪儿,让善意像蜘蛛一样吐丝,静静地,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黏着谁就算谁,然后突然之间,就结成了一张精妙、整齐、自有其规律的内在网。那个小世界就这样围着他转了起来。巧妙地攫取着每个人身上那么少一点点光明的力量。这是他的本事。

但是那些被他收编在内的人不会意识得到,这个世界是个假象。如郑老师这样的人,也不会意识得到,这张网对于旁人来说,同样是一种不公平。如果说这个地球上,残酷和温暖的比例是9:1,那么当一个人竭尽全力,想要把那残存的百分之十集中起来给他身边的人,这无形中会搅乱别的地方残酷和温暖的资源配置,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郑老师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神才会恢复到往日去,恢复到她童年时那种锃亮的水果刀的光芒。其实这孩子原本就是陈宇城医生的同盟,但是她毕竟幼小,她抵御不了郑老师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从着郑老师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病房的走廊上。他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曾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跟表情,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他甚至不想去打扰她,她需要这种时刻,和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暂时逃离那个谦逊而强大的独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时一样呼吸。可是她把脸静静地转了过来,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说:“陈医生,我现在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累呢?”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是因为她身体里的那些坏血,它们已经流不动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那么年轻,可是她的血管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她,他知道她问这问题只是在表达恐惧,并不是期待人回答。她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她的郑老师那样,对她笃定地说:“别怕。”她有时候需要这个,有时候不需要。

她说:“他们说,你昨天请假了,你去干什么?”

他答得无比自然:“回家。奔丧。我奶奶死了。”

“哦——”她拖长的尾音细细地颤抖,“她多大岁数?”

“九十三岁。”他一边说,一遍重新别紧了白衣兜上的签字笔。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你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吧?”

他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比我当初想象的要难过一点儿。不过,还好。”

她似乎是更加发力地,又抱紧了自己:“活到九十三岁,好不好?”

他知道,她其实想问:“活到九十三岁才死,和活到十八岁就死,到底相差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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