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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96)

“你学会抽烟了,”他不动声色地问。他想起来刚才他坐在小方桌前跟父亲对饮的时候,并未关上纱门。在这个夏夜里,如果迦南一直都站在他刚刚在的位置,跟蝉鸣声待在一起,应该什么都听得见。

迎南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拿了回去,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算是回答他。那年迩南十七岁,个头比他高。他刚刚发现迎南已经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也许他挺拔地穿过学校的走廊时会收获一些肤浅的女孩子惊喜,羞怯,也含着挑逗的眼神。——这应该就是陈迎南人生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反正他心智向来都比较低。陈宇呈医生在心里冷冷地一笑——严格地说,他那时候还不是医生吧,如果这场景的确是发生在夏天,那么他应该还没有通过执业医师资格考。

他们兄弟二人各自抽完了手里的烟。他突然看着迎南的眼睛—很好,迎南没有丝毫的躲闪,他说:“好好读书,知道么?明年一定要考上一个好点的大学,我会供你念。然后你自己想办法留在外面吧,家里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靠自己了。”迦南简短地说:“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你的美国。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我不会花你一分钱——只是,再让我到你威胁爸爸,小心我打碎你的下巴。”

他们静静地对望了几秒钟,然后陈宇呈医生笑了笑。他不打算跟这孩子认真。陈迦南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没必要非得亲眼见证这个,以此获得什么满足感。果不其然,后来,几年之内,每个九月他都会收到这孩子发来的短信:“哥,汇来的学费收到了,谢谢你。妈妈要我转告称,天气凉了,你一个人要当心身体。”他凝视着屏幕,回想这孩子伫立在他眼前扬言要打碎他的下巴——的确是同一个人没错,只不过,学会了低头。他也知道,这孩子之所以可以发短信给他,是因为得到了父亲送的大学礼物,就是那个手机。他能想象到父亲的神情。在接到他的汇款单的时候,用力盯着看一看,然后泄愤一般地对陈迦南说:“我们去给你买手机。”——父亲送给陈迎南的手机,价格不会超过一千块,估计是水货。但是这会让父亲觉得底气变足了,因为别看他没能力负担大学的教育,但是他至少可以送陈迦南一个“奢侈品”。父亲无声地用这个耀武扬威的手机对远方的长子挑衅:“你不要太嚣张。”

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之后,他回到了家乡的小镇。父亲如释重负。父亲喜悦而轻松地说:“去龙城上班很好的,龙城至少是个省会城市,也比我们这里大。”他盯着父亲混浊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父亲还嫌不过瘾地在身后穷追猛打:“买火车票是要排队的,我去告诉你妈晚一点开饭。”他在火车站旁边的一间狭窄阴暗的小饭馆,安静地喝醉了。

头开始发晕的时候,他看见了陈迎南。他跟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从火车站对面的电影院里走出来。然后他离开了他们,径直走进饭馆的门,在他对面坐下了。

他们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讲。他记得很清楚,迎南的脸在他略微颤抖的视线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清晰。他以为自己会带着醉意叮嘱迎南好好在大学里念书,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任凭迦南一次又一次地斟满了他的杯子。

“你觉得我们给你丢脸,你走就是了。”他永远忘不了迎南十七岁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这句话。其实迎南说得没错,他是觉得丢脸,可是令他觉得丢脸的并不只是这个家,并不只是这些曾经在一个屋檐下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他是真正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耻。但是,他走不了,他走不成,他必须继续这么羞耻下去。

好在人生就要结束了。也许应该说,生命还没有结束,但人生已经结束了。

当你变成了一个梦,当你的身体像是被丢进一口钉死的棺材并且在那里面渐渐风化,当你偶尔听得见周围的人在交谈但是谈的全是你的死期,你得承认,这所有的一切让你略微惆怅,你觉得这像是一场并不那么精彩的球赛踢完上半场,就突然停电了——虽然它不精彩,更糟糕的是,你连球迷都不是,可是你好歹也在希望其中一支队伍能赢。当然,电还是会来的,可是你的球赛已经踢完了。等整个世界灯火通明的时候,照亮的都是别人的命。

陈至臻小姐,该怎么跟你解释呢,你就把爸爸当成是一个故事好了,故事到了一半,你发现后半本书不知被谁撕掉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你当然会惦记着那个再也没人能告诉你的结局,但是陈至臻小姐,等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所有的故事,结局无非是那么几类。你若太过留恋,就不大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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