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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岛屿(6)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像是父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羞耻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和身边沉默的苏无关。

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会轻易脱离身边的处境,进入一些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所以,她常常不记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只记得某一刻她所面对的气味和声音。她容易失神。

她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的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法式高级餐厅霓虹闪耀,湖边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动声色地等待,丝绸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缎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马路边,露天咖啡店坐满了当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满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干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成潮水,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炎热。夜色。汗水。声音。烟。气味。手上的皮肤。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烂泥。

苏走上天桥,扒在栏杆上俯拍涌满了人的街道。两边是陈旧高大的建筑,隔出一条被昏暗的路灯照耀的马路,全都是摊贩和游客。混乱,肮脏,泛滥成灾。苏明显地兴奋起来。她手里的相机频繁地发出刺眼的闪光。

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苏。

她在深夜,搭上从北京赶回家去的飞机。母亲在电话里哭诉,父亲病重。她的飞机再次晚点,在机场等到天黑。同时出发的,从北京开往大连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之后坠毁在海里。112个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飞机上,她这样疲倦。她又饿。她已经过了25岁,依然独自一人,没有给过父亲她的婚礼和孩子。没有给过父亲任何安慰。她要带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边。照顾他。她蜷缩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看到父亲在机场喜悦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一次,父亲不会出现。他已经病危。看见她,他会多么的高兴。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父亲带着她去买衣服。父亲对母亲说,女儿都读高中了,应该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带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是冬天。她挑了两件大衣,一件刺绣的木扣子羊毛开衫。还有围巾。店员替她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边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爸爸呢。这样好的爸爸。疼爱女儿。

父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腿因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试穿衣服。他从没有带她看电影,从不带她去冰激凌店,从没有拥抱过她。那是他们很少的几次单独相处。她记得这样清楚。那件羊毛开衫她穿了近8年。这样喜欢。直到纯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深夜11点多。父亲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门外的走廊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带着血迹胀大的脑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气管,脑子里划过洁白的闪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带他走。

母亲说,脑溢血。早上7点吃完早饭,一切无事,仅仅是站起来的一瞬间。送进医院抢救,脑部清除掉血液后,再次出血。医生已经放弃了他。说,结果是一样的,你清楚了吗。你清楚不清楚。她说,我清楚。她坚持让他们动第二次手术。母亲哭。不要再让他痛了。还要再打开脑部,他怎么受得了。她说,我们要动手术。必须动。必须。

她在手术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铺了张报纸,坐在地上等。门口已经坐满了人。空气污浊闷热。她靠着墙壁,沉默着,不吃不喝,无声地掉眼泪。等了9个小时。她不能让他死。她要把他带走。

最后一次争吵。她辞了职,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对着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庭。我一定要离开。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她不吃饭。整夜地失眠。父亲沉默。什么话也不说,脸上是一条一条突然苍老起来的纹路。无能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过年之后,要回去。父亲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进了安检,还在张望。同样的神情。她知道他难过。他会一再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让她一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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