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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6)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祖父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他顺延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着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被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六七捆,内心清朗,一点都不粘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余下的分给邻居。顶端稍带紫色的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一丝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家里的人都爱兰。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外祖父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故地拜访它们。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

第10节:世间,情分。相持。(9)

2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多。收下来的番薯晒干切成白色丝状小条,上面有细碎粉末。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那只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着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但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他们都爱吃得甜。

外祖母总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阳光剧烈酷暑午后,从院子里悄悄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用纱网捕捉它们。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莽莽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会与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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