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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狮子(172)

那一刹那,余飞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从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风浪开始,她为了倪麟被逐出缮灯艇,母亲病重将逝,她遇见白翡丽,遇见之后便是分别,重逢之后却是离心。时间的车轮轰然碾过,将每一个人碾得粉身碎骨,他们拼拼凑凑,摇摇晃晃,艰难存活,生死聚散,最终汇合在这一折《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余飞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无太多做工。

这就是《文昭关》这出戏的高难之处,一切的表现,尽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得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盘旋回转。

刚离开缮灯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亲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又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大隐剧院,月下水边,她大哭一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台。靠着大衣箱,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

☆、春光乍泄

余飞下台之后, 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 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 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众人都紧蹙着眉, 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 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 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 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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