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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137)

他曾以为自己明白界渊的想法,如今却觉自己其实根本不明白界渊所思所想。

他曾希望界渊能将一切告诉自己,如今却觉得哪怕界渊将一切告诉自己,自己恐怕也不能全信。也许正因阿渊早早将今日窥见,往昔相处间,哪怕最亲密的交欢中,他也只噙着层层叠叠暧昧不明的笑意,而不将诸事一一告知。

盖因他知晓,言枕词并不会始终站在他的身边。

若只为界渊,言枕词不吝一身血肉与性命。

若为师门,为正义,为天下千千万万无辜之人呢?

我终究不能将战火看淡。言枕词想。我也想正义情爱两不负,但如今只是正义情爱两相负。

我应当下定决心了。

他合眼,将痛苦藏于眸底。

正邪善恶,论迹不论心。

界渊行事已然走偏,言枕词将……阻止到底!

夜风朔朔,言枕词忽然开口:

“阿弦,你上次所说克制燧族之物是何?”

一语毕,他眉头突地一皱:“等等,小和尚呢?”

夜晚山间,虫鸟早入沉眠,树木成为剪影,怪诞贴在由夜组成的布幕之上。

慧生一脚长一脚短地奔跑在山林,突地,他一脚踩空,跌倒在地,连打了好几个滚,才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耽搁的时间,始终追在慧生之后的人也追上最后几步路。

他带着欣然地微笑,走到慧生身旁,关切道:“山路颠簸,你要小心一些。我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你听我慢慢说——”

“释尊!”

慧生一声大喊,打断无智的话。他脸上泪痕已经干涸,悲哀却层叠重堆,挥之不去。这悲哀有九分于戒律首座,竟也有一分于眼前之人。

“你入魔了!”

无智怔怔看着慧生,忽然一步后退,撞到树干之上。

这是我与哥哥的再次相会吗?

不,不不不。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一定是那秃驴离间了我和哥哥的感情!

第107章

一滴墨落到了白纸上, 飞快晕成铜板大的圆圈。

书桌前穿着衮龙服的小孩怔怔地看向前方。八角形的雕花窗格之外, 一位年轻的女子正站在桃花树前, 低头一嗅,红花粉靥,交相辉映。

小孩迷惘道:“你……姐姐, 你从哪儿来?”他向外张望,“外头的侍卫呢?”

女子欣赏地看了片刻桃花,方才将视线落在小孩身上:“你是元鲲小世子吗?”

元鲲眨了一下眼。

这个称谓已经许久没有人提了。自被带到此地之后, 这里的人都叫他“皇子”。

他拿捏着身份, 将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好半晌, 才点了点头。

他还在思忖着突然出现的女子的来意,前方已传来清脆的拍掌声。

“这就好啦, 我可算找到你了。”女子欣然道,“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 一张床单似的白布兜头罩下,元鲲眼前一暗,双脚一轻, 恍恍乎似腾云驾雾。

一盏茶后, 院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甲胄鲜明的侍卫手持长枪闯入院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面色惨变。

又一刻,规模比之西京皇宫也小不到哪里去的开平王府突然大开中门,一队队骑士持标枪拿劲弩, 乘高头大马,在街市上呼啸而过,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一时鸡飞狗跳,不知多少闪避不及的行人被这群骑士踢倒踩踏,哀哀呻吟顿时响彻街市。

某条接近王府的市集上,一位翩翩佳公子肩膀顶着个小妹妹,正站在小摊前看钗环。

摊后小贩被骑兵吓得瑟瑟发抖,这位贵公子却怡然不惧,安安稳稳地买了些小巧可爱的首饰,付了银子,一边走着一边放在阳光下打量,惬意欣赏之态,不像是为了妹妹买东西,倒像是为了自己买东西。

这翩翩佳公子当然是之前闯入开平候府女子,她肩膀上的小女孩显然是元鲲假扮。

几个月的人质生涯让元鲲变得谨小慎微。他被女子打扮成女孩也不反抗,看见骑兵也不呼救。直至等那些人从身旁远远跑走之后,才嗫喏着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女子笑意舒展,声音徐缓,有清风之美:“我是来救你的。我不止要救你,还要救万世候手中的元凤世子。还有些留在西京的同你一般大的孩子。我会把你们带到一个可以继续读书练武的地方,那地方谁也闯不进来,那是世外仙谷,人间福地。”

元鲲吃惊极了:“你还想去万世候和监国候的地盘!你就不怕他们设下陷阱,将你抓获!”

女子反笑:“五候互相猜忌,等从彼此地盘探出皇室血脉遗失的时候,我早已带着你们到了仙谷之中。”

她说话的同时,面孔迎向骄阳,一时之间竟叫元鲲分不清太阳与她谁更骄傲。

元鲲情不自禁,再度询问:“你究竟是谁?”

“落心斋。”她眼眸一转,光落双瞳,“计则君。”

野风吹过黄沙,吹过群山,吹过草原,最终停留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与节次鳞比的屋舍之前。

世家内斗如火如荼,佛国深陷密宗与燧宫的包围,大庆也不乏自己的纷乱。

自宣德帝亡于界渊之后,西京又生五候之乱。如今偌大大庆,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就连大庆首都,向以“幽陆之首”自矜的西京,如今也是街市萧条,门庭冷落,似乎全城百姓都生活在一种颓唐与惶惶之中。

城中之城,属于元氏的皇宫之中,皇后站在珠镜殿中,隔着窗户看明镜殿。

一晃数月,废墟经风吹日晒,又生杂草,又落飞鸟,尔而一场大雨,泥沙横流,侥幸未碎的琉璃瓦却在雨后阳光中洒出碎金似的灿灿光明,断壁残垣经了深年久月,仿佛也带三分岁月静谧。

阳光真好啊。

皇后不期然地想。

明明两座宫殿离得这么远了,明镜殿竟也能挡住珠镜殿的阳光吗?

“娘娘。”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皇后自沉思中醒来,她侧头一瞥,看见心腹姑姑袖手站在几步之外。

这位姑姑四十上下,身着一袭蓝衣,面容平凡不饰铅华。

她敛容道:“四候已经到了,监国候正在太极宫,与其余四候对话。”

皇后点点头,旋身向外,方向正是太极宫。

太极宫乃是皇宫中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前朝殿宇,本是宫中用以祭祀之所,因其地方颇大而原议事地明镜殿早已变作废墟,便由皇后敲定,拟其为新的议事之地。

如今五候坐在这并不熟悉的场所,目光均在彼此脸上打转。

这一场见面之议乃是由监国候发起的。

监国候自别过度惊弦之后,甫回西京便打出“代天监国”的名号,本欲借着宗室血脉成为实至名归的监国摄政王,却不想其余四候已怀异心,一场大乱,开平候万世候抢走两位皇室幼子,奉天候和承运候也各回封地,不奉诏令。

监国候自然带兵讨伐,可惜他虽占据西京腹心之处,兵强马壮,但其余四候也在封地长久经营,不是易与之辈,数次交战,均各有胜负。时间一长,西京中并未受到毁灭打击的各个势力纷纷异动,开始渗透削弱监国候对兵权的掌控。时间一长,监国候自然察觉,决定先着手处理地盘之内的事宜,于是才有了这一日的五候相聚。

为这日相聚,监国候痛下决心,允许四候各带千数人马聚在宫门之外,又有数万人马停在城门之外,若四候有事,这些人马将踏平西京。如此大家都有顾忌,相比聚会能够和平开始,和平结束。

不过数月,几人已从同殿为臣变作生死对手,他们对视一眼,各有唏嘘。

唏嘘之后,四候又齐齐看向坐在左首上方的监国候。

监国候沉声道:“大家都曾是兄弟,又是臣子,如今大庆风雨飘摇,我们不可再内斗了。”

开平候笑道:“都说了曾是兄弟,可惜有个兄弟不知脑袋里缺了哪根弦,想做众兄弟的王呢。若面前摆着一杯酒,”他忽然问万世候,“你是要坐着喝,还是要跪着喝?”

万世候与开平候一唱一和:“当然是坐着喝,想要跪着喝的怕不是个傻子?”

奉天承运二候则老神在在,目光微垂,不言不语。

监国候反而笑道:“诸位兄弟误会我多矣!当日只是小人作祟,我本来不过在府中表露了一番要为大庆社稷死而后已的决心,也不知怎么地传出去就变成了‘代天建国’,到处传我有摄政野心,唉,不过多添两个字,倒叫我们兄弟反目,百姓也平白受了许多战乱之苦。”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那小人已经被我斩杀。但我终究有不查之过,我已经备好礼物,等这场聚会结束,就使人送到兄弟们的封底……”

他话音未落,太极宫外忽然传来问皇后好的声音。

监国候诧异皇后会于此时来此,倒也没有使人阻拦,转而高声请皇后进来。

如今太极宫中,为了一切和谐,五候侍卫均环绕宫殿之外,不得进宫殿之中。

皇后进来之时也并未带上许多人,不过身旁一服侍的蓝衣姑姑。

五候均起身道:“见过娘娘。”

皇后颔首:“五位侯爷,许久不见,向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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