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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173)

那处地方位于深海,但并没有海水。

那处地方有一条极为冰冷的水流,也许……也许……曾有一个人呆在那里,喊了一声冷。

他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走着走着,海底出现了蒙蒙的光。

他向光所在的方向行去,发现了曾经富有四海的令海公主所拥有的水晶宫。

这座宫殿通体以水晶建造,于深海之中熠熠生辉,正是泽国海底当之无愧的明珠之城。

他入了城中,发现里头竟没有海水!

他心头顿时一跳:

这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但这里并不寒冷。

这不是我所想找的地方吗?

言枕词在宫殿之中行走,他看见由流光贝贴作的墙壁,看见红珊瑚铺成的地面,也看见了许许多多藏在宝库之中普通人终身也难得见一样的宝贝。

可当他来到一个轩敞的大厅里时,之前所看见的一切均在脑海里消散了。

冥冥之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拉住,使他坐在椅子上,并将烛火重新点燃。

他就这样坐着,等着,注视着燃烧的火焰,总觉得再下一刻,这里就会锣鼓喧天,众宾列位。而他正要在一群人中救出他所关心的那个人。

我可不会让他——

我要将他——

言枕词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大海竟也有走完的那一天。

当言枕词自海中出来,岸边的小村变成了小城,泽国的皇都变成了大庆的海郡。他接到了一封来自剑宫的信。

信是晏真人寄来的。

信中写道:大庆如今占据世家、泽国、落心斋,已是庞然大物,却未停下脚步,乃将触角再往而去南北而去,其一统天下的大势,或许已经不可阻拦。

言枕词没有回信。

他去往世家。

巍峨高耸的城墙还残留着刀兵的痕迹,但行走城下的人脸上已再不见悲苦的色彩。

言枕词注视了许久。

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来到他旁边:“后生,你怎么在这里一站就是半天?”

“我是来找人的……”言枕词回神笑道,“但还没能和他联系上。”

老太太释然:“原来是这样。”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从中拿出了个大水梨,递给言枕词,“别干等着,吃个梨润润嗓子。”

言枕词:“多谢您。”

老太太笑道:“客气什么呢?自家种的梨子,你先尝尝好不好吃,我也好拿去布庄换两尺新布穿穿。”

言枕词吃了口梨子,又水又翠,确实好吃,他如实回馈。

老人很是高兴,也不急着赶集了,反站在言枕词身旁,絮叨说了一通家中的柴米油盐。

排队进城的人还在排队,人流攒动之中,骚乱忽生,惊叫声音响在城门口:“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钱袋!”

骚乱引得老人连同周围人一起好奇前望。

言枕词方欲出手,耳朵忽然一动,又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几息之后,一声吆喝响在城门处,守城的兵丁于人群之中准确分辨出偷了钱袋的贼,三下五除二就将人制服,把钱袋还给了失主。

拿框梨子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看完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正欲再和城门口的后生说话,却见身后空荡荡的,那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

言枕词离开了城门口。

那里的人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便往下一个地方去。

他在城中信步而走,百年前从大庆分割的土地在百年之后再回大庆,重归也不过几载,可是他听路边街上,一个个人已经与有荣焉地说“我大庆——”了。

卖鱼的夸着自己鱼好,卖布的赞着自己布美,妇人牵着孩童,男子搀扶老人,说说笑笑向前行去,喜气欢颜总在脸上。

众人的欢喜也来到了言枕词脸上。

他以脚步丈量着这广大的地方,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一座城池来到另一座城池。

直至他一路走到了中都,中都有世家八姓,有社稷鼎,还有朱紫楼与诸子台。

登朱紫楼望诸子台,遥想当年,诸子羽扇纶巾,谈笑之间,客似云来云聚客。

可惜如今,总成当年。

言枕词在这一处树影婆娑,曲水流觞的庭院之中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看见一栋藏在树影中的房屋。

一种朦胧的期待忽然自心中升起来。

他看着这栋玲珑小楼,依循心中最深处的感觉,不走正门,反轻轻一跃,从窗台跃到了二楼里边。

二楼放着个屏风,屏风之后摆着一架琴。

他入了室内,白纱轻扬,焚香隐隐,朦胧视野之间,忽然一声“铮铮”,琴音骤响!

音弦起,银屏破,音弦落,玉珠击。

言枕词脑袋一懵,那一直藏在心中的字句破茧成蝶,脱口而出:“阿渊!”

他推开屏风,扯下纱帐,见着了屋内凝霜琴,可琴后无人,只有风不住吹来,吹响琴弦。

他退后两步,跌坐椅子上,一挥手拂落桌面香炉玉杯。

大梦一场,真假孰辨?

离了世家以后,再往西走,就是一片沙海。

沙海之中尽是黄沙,渺无人烟。此地就和深海一样,他没有目的的闲逛着,见日升日落月升月落,早已将时间忘怀。

中途他又接到了剑宫来信。

还是晏真人写的。

晏真人在信中写道:

大庆势力越发庞大,圣后之令,天下咸来相从。而师侄风烛残年,命将不久,师侄在时,剑宫与大庆尚且两安,师侄若走,恐大庆一统野心将剑宫笼罩。

若师叔在外无事,祈师叔千万回剑宫一趟,观新任掌门即位大典。

人神若在,圣后也不敢犯边……

读信之间,依稀有人在耳旁蔑笑一声。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让剑宫千年傲世万年不倒的。

这声音如蜻蜓点水,在言枕词耳旁一触既收,等言枕词反应过来想要去抓住的时候,已经消散在天地之中。

言枕词追不回声音,却在这一道声音之中下定决心。

我出生入死,几番豁命,半为剑宫,半为苍生。

但若大庆的一统能让这天穹之下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好好生活,也许我也不该锢于门派之见,再掀风雨。

他到底没有回信。

那只将信送来的仙鹤在天空久久徘徊,长长唳鸣,终于孤独远去。

言枕词继续随意地在沙海中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现沙海之中出现了一处绿洲,绿洲之上还有一处石制堡垒,只是如今,堡垒破败,四处都是残桓断壁。

言枕词进了这处遗迹。

遗迹不大,他很快来到堡垒的中心位置。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池子,池子上倒吊无数尸体,尸体早已化成白骨,池子里也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层浅浅的蓝水还停留在池子底部,散发着些许生命之力。

言枕词在池边站了很久。

他不知不觉蹲下身,将手探入池中,仿佛抚摸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这时候渐渐明悟。

我在找一个人,我想救回一个人。

他叫阿渊。

他曾经陪伴过我很久很久,我与他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我去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可我忘记他了,我记不起来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我一定要找到他。

我一定要救回他!

风,自南向北不歇吹着。

离了沙海,言枕词东游西荡,横穿不夜山川,在其中心处只有白天而没有黑夜的呆了好久,他总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看见一片火海。

那火海在大地上烈烈烧灼,比他有生以来见着的所有火焰都要红,都要美,都要让人心疼。

他想将这片火海揽入怀中,甚至愿意被其焚烧而死。

可他们似乎相隔着一整个世界,他无论如何努力,总触不到那方。

在离开不夜山川的那一刻,他又收到了剑宫的来信。

这一次,信件不再只独他有,剑宫的仙鹤扑扇着翅膀飞向幽陆各处,其中一只停留在他身前。

言枕词不需拆信,已从惨白的信封上猜出了一切。

他抚摸送信仙鹤,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幽幽叹息。

从此以后,言枕词再也没有收到剑宫来信。

大抵又有一两年过,他履足北疆。

风狂如刀,沙飞似铁的北疆,在如今也有了新的变化,酒馆里再也不随处可见携刀带剑的酒客,路旁也不见弃至于地的尸体,大家喝酒吃肉,朗朗的笑声不止存在于豪客之间,也存在于街角的穷人之中。

言枕词在一处茶棚中坐下,坐在他左手旁的人正在讨论贴在城外的告示,说着大庆对北疆新的谕令。

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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