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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劫(172)

言枕词:“虽然明如昼方才死去,剑宫损伤惨重,百废待兴,但该我做的事情我毕竟已经做完了,如今我也想在幽陆游荡一番,好好看看各地风景,剑宫中事,就请掌门一手总揽,全权负责了。反正当年我和天闻明炎战斗之后重伤垂死,一闭关两百多年,你也将剑宫打理得很好——”

晏真人抽抽嘴角:“师叔您都说完了,师侄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说罢,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之中,皱纹尽显,满面苍老。

言枕词良心发现,劝道:“小晏你年纪虽然比不上我,毕竟也不算小了,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保养的,有什么好东西别全藏进剑宫宝库不舍得用。”

晏真人无语:“师叔放心,师侄醒得。”

言枕词:“那我走了。”

晏真人果断道:“师叔走前先听师侄一言!”

言枕词:“一句话?”

晏真人:“一席话!”

对方毕竟是掌教,言枕词再是着急,也只好坐下,听听晏真人有什么话说。

晏真人长话短说:“圣后自明如昼一役中重伤垂死,万幸碰见医道圣手百草秋将其救活,如今圣后已收复大庆、世家,贯通了泽国水道,正在着手处理落心斋的事物。”

言枕词沉吟:“圣后出身落心斋……在我与明如昼决战之前,静疑女冠勾结明如昼,出卖了剑宫各地分宫别殿的消息,致使我们损伤惨重,也导致了她最后的灭派之灾。如今圣后对落心斋,对剑宫是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要对师叔说的。”晏真人面色凝重:“圣后支持落心斋复派,命计则君为新任斋主,却将落心斋原本地盘收归大庆,更加封了计则君许多大庆官职,这种种手笔,是想将落心斋并入大庆版图啊……”

言枕词:“今日大庆使者前来剑宫,对剑宫提了并入大庆的要求?”

晏真人:“这倒没有。大庆使者十分有礼,只与我说了圣后期望与大庆和平共处的想法。”

言枕词:“既然如此,掌教还有什么碍难之处?”

晏真人叹息一声:“我只是担忧树欲静而风不止……”

言枕词也叹息一声。

“非树不静,是心不静。非风不止,是人不停。”

晏真人:“师叔……”

言枕词已先一步窥破对方的想法,他摇头道:“掌门若真下定决心要与圣后一争幽陆统治,我也不会出手也不会劝阻,我只请掌门稍微想想,邪魔猖獗之日,天下纷乱之苦。”

他话已说话,不等晏真人再回复,已离开接天殿。

眼前一瞬,言枕词消失。

接天殿中只剩晏真人一人。

这时晏真人遣去泡茶的童子端着茶进来,却不见喝茶的主人,不由愕道:“掌教,老祖师叔人呢?”

晏真人让童子将茶水放下。

他忽然问:“聪聪儿,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童子忙道:“掌教怎么会老!”

晏真人只是笑笑。他让童子离去,又独自坐了一会,挥袖弄出一面水镜,放在身前。

水镜照亮他的面孔。

那纵横交错的沟壑,耷拉松弛的眉眼,还有如何也掩不去的陈腐气息。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

他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一件事情。

可人会忘记,心不会忘记。

他的脑袋将其忘记,心中却反复惦念,恰如心头开了一道口,无论如何也补不回去。

一身玄功,所有精力,就从这道口子之中持续流泻,叫他窥见自己的生命尽头。

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晏真人想。

他的思绪像是脱离了这沉重老迈的躯壳,一路往无拘无束的天空高飞而去。

但他的本能还帮他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角瞥见聪聪儿从大殿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离去,反而站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圆咕隆咚的脑袋任是什么也遮不住。

晏真人会心一笑。

笑意刚到他的嘴角,又一个人出现在了大殿门口,伸手摸了摸聪聪儿的脑袋。

他行步颇慢,伸出的手是常人惯用的右手,但是上边缺了四根指头,只余拇指,孤零零长在手掌之上。

晏真人心中又是一揪。

明如昼的灾劫刚去未久,剑宫尽是老弱病残,哪怕是我,也是时日无多。

我任掌门百多年来,兢兢业业,无论如何不忍剑宫屈居人下,更恐九幽之下先辈责问!

可我真能再将这些人投入残酷的战场之中吗?

若我中道而死,他们又该如何继续,又会得到什么结果?

自剑宫一路往下,天气转暖,人迹变多。

到得大庆西京,水磨的青石板容三乘并过,两侧店铺货卖堆山引客来,竞相夸富斗奇争,街市之中更是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昔年的火焰、混乱、杀戮、死亡,似都被始终向前的时间漫不经心地抹去,再也无人在意了。

言枕词肩顶着娇娇,混在人群之中,没有目的,四下游荡。

他路过了西京中的一处城中湖,天光正好,水光潋滟,他驻足于岸边,眺望着闪闪水波,不知为何,总觉得湖中应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岛,还有一个风雅爱笑的主人,他建了两栋遥遥相对的楼,蓄养了许多舞女歌姬,自己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抚琴一奏,心情再好的时候,还会舞上一曲。

听。

丝竹管弦之声,不就从渺渺湖中,遥遥传来?

“色道士,鸟饿了!”

突然一声聒噪,拉回了言枕词飘远的思绪。

言枕词收回飘远的神思。

他再往湖中一听一看,听确实有歌声琴声遥遥传来,只是那歌是湖中画舫的歌姬所唱,琴也是歌姬所弹。

他怅然若失,顿了片刻,才问娇娇:“你想吃什么?不是才吃过吗?”

娇娇萧索道:“鸟也不知道,鸟只是路过这里,突然觉得很饿,总觉得有什么好吃的要来了。”

言枕词:“从天上掉下来吗?”

娇娇当真了,嘀嘀咕咕道:“那会掉下来什么呢?果子?虫子?鸟觉得鸟的食物应该很丰盛才对!怎么老是想不起来了!”

言枕词无视娇娇。

他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了西京北街之中。

这一整条街都是卖小吃的,琳琅满目的吃食之中,忽然看见一个包子铺。

王寡妇包子铺。

言枕词在包子铺前站定,听见风韵犹存的寡妇的招呼声,鬼使神差说:“我要……第五笼包子。”

第五笼包子。

有谁说过,这一笼味道最好?

大庆之后,言枕词先来到了泽国。

曾经死寂的水域再一次迎来了人流,许多来自大庆的百姓在岸边造房建屋,聚成村落,和泽国原有的生物混居海岸。

人族的村落里,男人出海捕鱼,女人下水采珠,随着一条条大鱼一粒粒珍珠出现陆地之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商船也随之而来,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再一次重见天日,珍宝会似乎也要重新举办,还有曾经独属泽国皇室的鲛姬鱼女,也随着大庆及商队不停歇的探索再一次出现重现世间,照样没心没肺地对着旅人唱歌。

言枕词上了一艘小小的渔船,掌舵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他吆喝一声:“客官去哪里?”

言枕词:“泽国皇城能去吗?”

年轻汉子:“有什么不可以的,现在!不过我这船划得慢,从这里去皇城得两天三夜。”

言枕词:“无妨。”他叹息一声,“我不赶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

年轻汉子殷勤道:“道长没有地方去吗?那不如留在这里吧!我们这边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个道观,若道长愿意留下,我这就去和村长说,让村长召集村人替道长修建一个道观,请道长做观主,三斋五祭,绝不含糊!”

言枕词微微笑道:“我看你们才搬来没有多久,就开始修建道观了吗?”

年轻汉子道:“我们搬来有一年了!这水里的物产就是丰富,我若不送道长,就划到这个位置,随意撒网一捞,保准捞出一船的鱼来!我们村里的采珠女更是舒服,一日里只下水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捞出满满一衣兜的珍珠,不大不圆的珍珠在村里丢地上都没有人捡呢,这些都归功于圣后……”

言枕词:“哦?”

年轻汉子笑道:“若非圣后将邪魔平定,我们怎么有这样舒服的日子呢?”

言枕词眺望远方。

天水一色之中,有城廓隐隐约约。

他微微笑道:“这样舒服的日子,总是让人高兴的。”

风将茫茫大水送到了身后。

言枕词上了泽国皇都,这里正如年轻汉子所说,到处可见前来寻宝的人,街市之中也因这些人而变得热热闹闹,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那些曾发生在这座皇城中的血腥与怨愤,正日渐消逝。

他凭立殿檐风头,听风声看海潮,总觉得正有人在风中对他喁喁私语。他极力去听,却一个字也不能听见。

此后他又在皇都之中滞留数月,再也没有能引起他朦胧回想的事物。他便离开皇都,往海底去。

深邃的海底上下无际,左右无边。

言枕词行走其中,不知不觉将时间也遗忘,他不知道自己想在海中找到什么,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在找一处很奇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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